慷兮愷樂裂穿雲
自從到了龜茲城,錦書就一直琢磨著歸期,起碼先把他送到安城長公主身邊,再回來觀望晴晴那邊的情形。桑晴晴還是讓她放心不下,看起來她是追尋到了想要的東西,可她也把自己放到了爐火之上,隨時有引火燒身之危。波斯叛軍如今與馬賊也隻是個名分上的差別,行事有何分別?她去勸是勸不通的,隻能等,等古大巴為波斯王子奪回王位,她就放手遠走;或者他們敗了,那她定然會把晴晴帶走。不過,或許晴晴覺得錦書才是過得沒著落的一個,所以才那麽積極地動員她留在山寨。
直至看見韓青識在馬脖子下麵掛人腦袋,錦書忍無可忍,天天找守雲催請歸期。守雲抽不出空來也行,隻要派兵護送她和韓青識回安城就好。守雲搖頭,說眼下時局微妙,兵馬不能輕易調撥出去,即使能調撥,看看輜重部隊在沙漠裏遇襲的前車之鑒,也不敢放他們走。
“你真的不管韓青識的死活麽!他可是你表弟!他如今跟著高獻之胡鬧,居然也領兵殺起人來了,這比在沙漠上遇著突襲可怕一萬倍!”錦書揮開輕手輕腳靠過來的茉莉,一不留神將她手裏的銀盤打落,銀碗傾翻,蜜瓜汁潑了她一身。她輕叫一聲,飛快地跑出去,不多時又拎著一塊幹布跑回來,擦拭起被澆濕的石地板來。她的一雙手推著抹布在錦書腳邊繞來繞去,方式是溫和委婉的,目的卻還是請錦書挪一挪步,最好挪到門外邊去。
錦書裝傻,跟種在地上一樣不走。守雲說:“這件事,我已有了辦法。高節度使有一個小果園,平日由軍士打理,最近部隊加緊了操演,無暇顧及,將小果園托給了我。你和宜春侯今日就到小果園去吧。”
錦書瞠目:“憑什麽?把韓青識關進去我不阻撓,憑什麽把我也關進去?”
守雲笑道:“並不是把你關進去,而是請你去那裏看管他。況且……”他說著從袖筒裏掏出一頁紙來,在錦書麵前抖開了,“我也確實需要個人來打理小果園啊,畢竟,舍掉了那一盞青蓮燈……”
那頁紙是錦書的賣身契。錦書的嘴角抽搐,心說都過了這麽久,這位怎麽還沒把賣身契弄丟啊,居然還隨身帶著。這也是他第一次用這張契書來掣肘她,可見是沒有商量的餘地,非如此不可了。
錦書想趁守雲不防備,把賣身契搶過來。守雲早就料到,隻晃了一下,依舊折好收進袖子裏去了。
她當日就將韓青識押進了小果園。果園壁壘森嚴,不僅門口有軍士把守,圍著果園一圈每五步布一哨,都是高節度使的親信。韓青識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那支小騎兵團,已被罰去連挑了幾日糞,拆散後下放到各營去當中級軍官了。這些位跟著韓青識胡鬧犯錯,可保護小侯毫發無傷有功啊。國難思良將,高節度使精心培養他們,好不容易湊攏了一套青年班子,打算留給高獻之用的,怎舍得因為一點小錯誤就放棄。
錦書就知道,在西域人們說的“小”是拿無邊無際的沙漠,以頭頂這片摸不著的天作為尺子丈量的。什麽叫“小”?楓陵鎮桑家豆腐坊那個隻能放下一個磨盤的天井才是小,她們從果園的這頭走到那頭,比走一趟楓陵鎮的街道還要久。
園中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等等水果栽種。錦書不大去看石榴的長勢,盡管西域的石榴比中原的果實大得多,也甜,並沒有酸澀之氣。園中還有一個葡萄酒的酒窖,錦書進去當日就從窖裏偷出一小壇酒來喝了,喝得她直皺眉。另開了幾壇,都是喝一口就拋開了。
半夜,趁著韓青識睡著,她又偷了一大壇酒,把它側翻了滾著推到果園柵欄邊,請看守果園的軍士們喝酒。
正在凍困之際,大家都很買錦書的麵子,隔著柵欄接過錦書遞出來的木碗依次喝,都是饞酒的人。
錦書看他們喝得口滑,就問道:“這酒是哪位釀酒師傅的手藝?”
這幾位自豪地一拍胸脯:“我們自己釀的!”
錦書心說無怪乎,這麽難喝,雖然有葡萄味兒,可這也能算葡萄酒?她在安城喝過的葡萄酒是純淨如剔透,嫣紅如血的,可這兒的葡萄酒又淡又渾,味道千奇百怪,壇壇不同,根本就沒個準頭,好像是在釀造的過程中,有人扔進去一隻石榴,也有人扔了瓜皮的,甚至……還有土塊石頭。這些味道細弱,卻經不住她咂一小口嘴。
軍士們說:“味道是差了些,我們琢磨著是不是釀酒的米不好啊?我們用的,嘿嘿……都是打掃穀倉從角落裏扒出來的陳米,有些已經黴了……葡萄倒是好葡萄,粒粒都是又大又圓……那也不至於,和高昌石國那邊來的葡萄酒差那麽多吧?”
他們又說:“我們向高昌來的酒商討教過釀酒法子,可他隻說了句,你們的法子也不錯。”
“你們的法子也不錯?”錦書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那酒商的意思是,葡萄酒根本就不是這樣釀的?”
“不知道,他說完那句話,就跑了。我們一想,就是這樣的酒,不碰上過年過節或者打了勝仗的也喝不著,就別挑了,喝著喝著,也就喝上癮了——駱姑娘,你也來一口?。”
錦書忙搖頭擺手:“不用不用,我怕喝壞了舌頭……”
軍士們不以為意,兀自在那裏喝得興起,一大壇酒不多時就涓滴不剩。喝高興了的軍士們對著夜空唱吼叫起來。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猛氣衝心出。視死亦如眠。彎弓不離手。恒日在陣前。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這是他們的軍歌,歌詞淺顯,不識字的人也能懂,曲調簡單,就是五音不全的人也可和起來。他們循環往複不停地吼這一段,歌聲蒼涼雄渾,豪氣衝天。
聽得錦書覺得自己身體裏的血也翻湧起來,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可以理解韓青識的無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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