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雨潤細無聲
駱大老爺打斷駱夫人,正色道:“祖父老人家傳下來的方子,斷改不得,改了就不是香雪酒了,改了我就是不肖子孫……”這位駱大老爺一點兒也不肯變通,固執得很,卻因為他這樣古板,才使百釀泉的香雪酒幾十年來酒香如一,如一個人造的一般。可這位駱大老爺也是懷著點兒柔情的,幾句話說得重了,見夫人低頭坐下來揉起了眼睛,忙坐到她身邊好言安慰:“不要緊,那大景山島就在近海,坐船出海不過三兩日就可來回,我速去速回,夫人不必牽掛。”他還不忘叮囑,“對外就說我去鄉下查看稻米的長勢,預備著秋來收購新米。”
駱夫人沒奈何,點了點頭。丈夫每年出海取泉水,對外都是這樣一套說辭,即便她不說,旁人也已知道了。
錦書飄在半空,已將香雪酒的奧秘偷聽了個分明,可她這時卻還不想退出去,一心想著如何讓父母親看見自己,好與他們說幾句話。她拚了命地想讓自己沉下去,落在他們眼前,可她就如一個漂在水麵上的葫蘆,才按下去一些,一鬆手又浮起來。她要開口喊,卻發現自己沒了聲音,隻能張口做著口型,她焦躁起來,正這時,忽覺額頭上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瞬時她就向下沉去,落向臥房的地麵,又穿過地麵陷了下去。這個幻得如此逼真的夢境也在解體,如一個繭子被扔進了開水鍋裏,蠶絲一團團地化開了,原本凝結在一處的景物被撕開,露出了地下白茫茫的一團虛空。
她向下落了一陣,終於落到了一塊踏實的地上,眼睛一睜,就是白晃晃的日光,還有白虎兩隻毛茸茸黑幽幽的大眼睛,乍一看見還以為是人眼,有些駭人。她聽見守雲說:“你醒了。”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費了很大勁才被她聽到似的。
她的額頭已然有被什麽東西擊中的錯覺,想要摸一摸額頭,手臂卻還軟軟地抬不起來。
從頭頂另一個方向,傳來幾聲似曾相識的“吱吱”聲,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金毛小猴的笑聲。
終於她的手指能動了,接著整條手臂也抬了起來,她發覺自己正躺在守雲的膝蓋上,他的一隻手托著她的後腦。她禁不住想問他,已這樣托了多久,手臂不會酸麻麽?
這時她的額頭上又挨了一下,冰涼的一個小果子,坐起來往地上一找尋,就見兩顆掛著水珠的葡萄摔在那裏,已是破了皮,歪在一邊。她望向金毛小猴,它正蹲在虎籠頂上,抓著一串葡萄,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是啞奴慣有的手勢,被這小猴子學得惟妙惟肖的。
她知道是江清酌在找她了,自己不現身,讓小猴子來請,倒不是成了皇親後才擺的架子,很久以前,他便有這套排場了。如此說來,他似乎一直將自己擺在這樣的位置上,他過去到現在的人生,仿佛都在為一個目標作著準備。
守雲還在問:“你想起什麽來了?”
錦書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腦袋一晃,就錚錚地痛了起來,還是醉酒的壞處。她說:“若得成功,我釀的第一壇香雪酒就送給你。”
守雲笑著點頭,如此甚好。他的心願簡單得很,隻要有喝不完的美酒,如野鶴閑雲地遊蕩,此生足矣。不管錦書的心事有多繁雜,他隻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幫她解決麻煩。
她滿意了,他也隻是輕鬆地笑笑,像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相形之下,江清酌心機深沉,手段包藏機巧,實在讓人不懂,可論起複仇與陰謀,沒有誰比他更適合當老師了。
金毛小猴等地不耐,又扔下一顆葡萄來,跑跳著先出了白虎觀。錦書跟在它身後跑了出去,慌忙之間她也來不及向守雲交代幾句,似乎還踩中了白虎的尾巴,白虎吃痛跳起來長嘯了一聲。
虎嘯聲驚動了觀前的軍士,他們慌忙跑進來察看,見白虎出了籠子,吃驚匪小。
守雲伸手按住了白虎的額頭,躍躍欲試要撲出去的白虎立刻蹲坐了下來,抖抖索索地抬起尾巴甩了兩甩,淚眼汪汪地看著守雲無言告狀。守雲揮退了軍士,從台階上站起來,挽起袖子從後殿裏搬來一捆浸過肉湯的草料,在院角的鍘刀下一段段切碎。白虎寸步不離他的左右,鼻尖追著他的腳後跟,顛顛地小跑著。
錦書在禦宿苑前又看見了英國公的孫女張亭兒。她的馬車高高撩起了簾子,她坐在車上,冷冷地瞪著並排停在一旁的另一輛馬車。那一輛馬車上的秦王世子蒼月明挑著眼梢,毫不示弱地回瞪張亭兒。
“他們怎麽都不走了?”錦書湊近把守苑門的軍士,悄聲問。
“還不是為了誰先進門那點破事兒。”軍士見怪不怪,這類小衝突在講究秩序等級的宮門苑門前隔三差五就有一次,橫豎不關他們的事,他們隻是拄著長矛看熱鬧。
禦宿苑的門樓修得不算窄,尋常馬車二車可並行入內。可這兩位看起來都是講排場的人,所乘的馬車寬了一些,長了一些,又高了一些,並排在一處恰好與苑門同寬,瓷瓷實實地將苑門封了起來。
二車堵門,隻要有一人肯讓一小步,先退回來,讓對方先進禦宿苑,這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可這兩位彼此看不順眼,正在以眼神鬥法,誰肯讓步?
“這不是雲世子家的小丫頭麽?”蒼月明先從僵持裏跳出來,借著與錦書打招呼喘上一口氣。不說話憋著氣瞪眼也挺費力氣啊。
錦書趕緊答應著行了個禮,問道:“可是酒宴已經散了?”
蒼月明聳聳眉峰,歎了口氣道:“散席?還早著呢,就是皇帝伯伯要散席,座上那幾位也不答應,爭著搶著要表演才藝呢……這一通群魔亂舞,呃……橫豎我隻是來陪席,並不參加競選……”說著他就昂了昂下巴,硬作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來,“以我這樣的身份,與番邦公主婚配也不合適啊,索性就出來透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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