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入黃粱求一夢
卻見小紅已經掙脫了出來,到桌案上取過另一隻鸚鵡杯來,先飲下了裏頭的殘酒,又直奔彩瓷酒壇而來。她這會兒似乎哭得更凶了,滿臉淚痕,淚水蒙住了眼睛,她一邊抬手擦一邊從酒壇裏舀酒。
這下,急得釣詩秀才在一旁跺腳直喊:“你給我留一點兒!”他欲效仿小紅,從地上拾起一片鸚鵡杯的碎片,也直衝衝地向酒壇而來,被玉蝴蝶一巴掌掄到亭子另一頭去了。
以暴力掄暈了那秀才,玉蝴蝶轉回頭來抓住了那隻鸚鵡杯,對著小紅細語溫言:“酒是穿腸毒,喝多了傷身,你已經喝了不少了,今天就喝到這裏,下回再喝——聽話……乖乖的……”
小紅一麵沒聲沒響地涕淚交加,一麵沒頭沒腦地酗酒,把不知道她底細的玉蝴蝶嚇得不淺,什麽軟話小話都說出來了。他從來都覺得小紅是個早慧的孩子,聰明得沒有缺點和破綻,無論交談還是行事,從來都是把她當作一個大人,隻有這時她才像個同齡的少女,那麽蠻不講理,不可理喻,又軟弱得讓人心疼。
“再喝一口,就一口……我要記下這個味道。”小紅仰頭哀求玉蝴蝶,那淚水汩汩而下,鐵石人都會動容。
玉蝴蝶不忍心,手鬆了一鬆,就要放開杯子,卻又握緊了,他把杯子淺淺地按在酒水麵上,讓酒液滑進杯口蓋了個底,才鬆開手道:“就這一口。”
小紅將這一小口酒捧起來,飲得極慢,用了方才灌下三大杯的時間,還沒有喝完它的一半。已經過去好多年了,隻有這壇酒的味道,與她當初打破的那壇最為接近。記得當初離開華城時,她還發了個願,跟老天討價還價說,如果她能把打破的那壇酒重新釀出來,老天就要把父母還給她。
現在她才知道,要釀成那樣的一壇酒,有多麽艱難。她不知道香雪酒的方子,駱家現在的主事人、叔父駱炳韜也不知道,恐怕這天底下,已經沒人知道那個秘密了。就算知道那個方子又如何,要等一壇酒長大、成熟,越來越美好,要用幾十年的時間,她等不了。就算她等得了又如何,就算她真的釀成了那一壇酒又如何,老天根本就沒有給她商榷的餘地。父母是再也回不來了,她親眼看著古大哥和無心、關蒙挖出了他們的棺材!
酒流進了身體,化作了淚,那本是無情也無怨的眼淚,好像天冷了會哆嗦,天熱了會出汗。本來她隻是默默地垂淚,隻是想把真正的香雪酒的味道記下來、那和父母有關的最後一縷回憶留住。她本來並不想哭,可那最後一口酒喝得太慢,給了她傷感的空隙,將她一直閉在心底的真正的眼淚勾了出來。真正的眼淚與酒淚一起落下來,漸漸地她的肩膀就顫了起來,氣息也不穩了起來。
既然不能用親手釀造的香雪酒換回爹娘,她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呢?自然是有的,那就是複仇。但事過多年,人證物證她一樣也沒有收集到,她什麽都做不了,心裏焦躁不安,卻還扛著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出出入入,難道就要這樣苟且地過一輩子麽?
玉蝴蝶看小紅咬著杯沿把臉藏在杯子後麵啜泣,就想把杯子從她臉上拿下來,哭就好好哭吧,就別憋氣了。他的手剛伸出去,忽聽耳邊惡風不善,忙抱起小紅閃開。
一隻烏黑的牛皮鞭子卷到方才兩人站立的位置,沒抽中預定的目標,順勢將那隻彩瓷酒壇卷起來拋向了亭外。
壇子摔在假山石上,壇破漿流,清香四溢。昏迷中的釣詩秀才抽了抽鼻子,居然就睜開眼睛爬了起來,走到酒壇摔破的地方,捧起破陶片。他折騰了好半日,還被掄暈了一回,總不能白白受累吧,那裏麵多少還殘餘了一口兩口酒,權當慰勞了。
亭子裏,晴晴已經把小紅拉到身邊,用鞭梢指著玉蝴蝶,罵道:“好一窩子不要臉的男盜女娼之徒,難道在台上輸了還想在台下欺負女人找場子麽?”罵了玉蝴蝶,她又把小紅臉上的鸚鵡杯取下來往旁邊一拋,在小紅的肩頭輕拍了幾下以示安撫。原來她以為是玉蝴蝶把小紅欺負哭了。
玉蝴蝶見砸了酒壇,已是心疼得幾乎要吐血,又被晴晴指著鼻子罵,一時懵了,平日的機警伶俐都不見,愕然道:“我沒欺負她……”這分辯也太輕飄飄了,鬼信啊、
守雲見剩下那點殘酒都便宜了釣詩秀才,也不忿起來,心說這個使鞭子的小丫頭好不講理。他也幫著玉蝴蝶說話,證明方才沒人欺負小紅,是她自己不知怎麽就哭上了。
晴晴哪裏肯信呢?悶哼一聲,道聲“告辭”,扯了小紅就往外走。
小紅還哭得稀裏糊塗。晴晴扯她她就跟著走,也不出來指證,也不出來解釋。玉蝴蝶生氣歸生氣,想著小紅這樣哭得花貓似的滿臉淚痕,走到大街上怕要被人指指點點,就喊了一聲:“我駕車送你們回去。”既然是客客氣氣地親自駕車把人家接來的,回去時也應當要送一送,才算善始善終啊。
桑晴晴頭也不回,隻是把手舉在空中用力揮了幾下,高聲道:“不麻煩東道了!”她腳下生風,拖拽著破棉布娃娃一樣拖著小紅,穿過園子。那宴席上歡慶的氣氛到達了頂峰,男男女女一律是一身酒氣,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相互追逐,有些醉得人都認不清楚的就衝晴晴和小紅這邊撲來,被晴晴拿鞭子一抽,扒拉到一邊去了。這些位捂著火辣辣的臉,再看掌心有血跡,怒發衝冠要回頭找她們晦氣,卻已找不見了。
兩人從園子的後角門出去,走到大街上。晴晴用袖子給小紅擦了擦臉,領著她回了住處。
一路兩人都不說話,一直到了天井北樓底下,晴晴一招手,把正在天井裏曬太陽的無心叫上,一同進了樓上的房間。晴晴把門一關,扯著小紅的衣領搖撼她:“你醒醒吧!你報仇的大計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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