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九年,帝崩,四皇子梁元劭繼位大統,次年改年號為太初。太初元年二月,文武百官聯名上書,奏請新帝充盈後宮。新帝允,著七品以上的官家適齡女子入宮采選。
……
寒意退盡,春芽萌發,清晨的暖陽慵懶地在樹蔭間搖晃。上官璃從腰間摸出幾枚銅錢,微歎了歎口氣。那邊已經兩個月沒送月錢來了,若是再沒有銀子,娘親的藥可怎麽辦?
“璃兒……”
一聲輕喚傳來,上官璃當即掛起笑朝著屋裏應聲:“娘。”忍住鼻尖的酸意,她抬手捏了捏臉頰,讓笑意更自然幾分。隨即將銅錢別在腰間,朝著屋裏走去。
推開掉了漆的木門,便是一股潮濕味兒迎麵撲來。上官璃被嗆得喉頭發緊,唇邊揚起的弧度卻更甚。她走到榻邊,替榻上的婦人壓了壓被角,柔聲問道:“娘,可是餓了?我剛煮了粥,待會就能吃了。”
榻上的人便是上官璃的娘親李氏,李氏麵色泛黃,一頭枯幹的發隨意散開。她握住上官璃的手,無意間觸到那指腹上的薄繭,婦人濁黃的眸子裏暈開淚意:“孩子,都是娘對不住了你……”
璃兒本該是大家千金的命,若非她沒用,哪裏能讓璃兒吃這些苦頭。
上官璃輕笑著,頰邊梨渦微陷:“娘,想這些做什麽。趕緊養好身子最重要,我可饞娘親做的桂花糕了。”
李氏見女兒撒嬌,不禁顫著手指撫上上官璃的臉,不住頷首:“好,好,等娘好了,就給你做桂花糕吃。咳咳……咳咳……”說著,李氏疾聲咳了起來。
上官璃心疼地拍了拍李氏的背脊,又給她喂了些溫水,屋子裏的咳嗽聲才弱了下來。
“娘,您快躺下歇著。我去煎藥,喝下藥就好了。”
李氏苦笑著躺下:“吃了這麽久的藥也不見好,還浪費那嘮子錢做什麽……”
聞言,上官璃立即板起臉來:“娘,莫再說這些喪氣話,生了病就得吃藥,總是會治好的。”
直到哄著李氏睡下,上官璃才折身出了屋子,眼角卻是泛起了紅絲。
娘的精神愈發不好了,再這樣下去,她如何撐得過下一個冬天……
抬手壓了壓眼角,上官璃走進灶房,將最後剩下的一副藥倒入瓦罐,柴火漸漸燃起紅光,藥香緩緩滲了出來。
門外傳來輕淺的敲門聲,上官璃匆匆起身,卻不料蹲得太久,腳下生麻。那敲門聲倒也不急不躁,等了好一會子,上官璃才打開門來。
“璃兒姐姐,你可算開門了,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喏,這是蘇哥哥讓我送來的。”一名穿著碎花布衫的小姑娘將手中的竹籃遞來,瑩亮的眸子裏滿是歡喜。
上官璃揭開籃子一看,裏頭放著些肉食,下頭還墊著數十文錢。她唇邊的笑容頓住,手指亦是不自然地蜷起。
自從被那邊打發到這兒,四周的鄰裏對她都頗為關照,有了好的吃食必定會送來一份兒。知曉娘親病重,也時常會送些銀錢來給她解急。可欠下的人情,她如何才能還得上……
小姑娘見上官璃不曾接下東西,忙將籃子塞在她手裏,嘟著嘴道:“這可是蘇哥哥交待的,我要是沒辦成,可得回去抄書呢……”
說著,小姑娘跳著跑開來。隔遠了幾步,她才轉過頭,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調笑道:“璃兒姐姐,炭灰可不好吃呢……”
“臭丫頭。”上官璃勾著眉眼笑罵著,心頭的重擔好似輕了輕。
……
本不想讓旁人來施舍,卻被逼得沒了辦法。她可以不要,但娘親等不得。上官璃將蘇知寒送來的銅錢數了又數,才揣在懷裏,戴上了幕籬出了門。
李氏最初不過是染了風寒,卻一直拖著未治,終是損了根基。後來寒入肺腑,加之心思鬱結,身子就越發撐不住了。以養病為名被送到了郊縣,母女倆的處境更難,她隻得按照遊醫給的傷寒方子抓藥,吊著娘親的性命。
從藥鋪出來,幾輛官家製式的馬車匆匆而過,帶起了陣陣風塵。上官璃背過身朝著角落躲了躲,這些官家,還是離得遠些為好。
馬車軲轆聲淹沒在了街邊的叫賣聲下,抬眸看了眼暗沉下來的天色,上官璃一刻不敢耽擱,買了些醃果子便往家中折返。
順著長巷朝家中走去,卻見幾輛馬車停在家門前。再細細看去,竟然是先前在街上看見的官家馬車。
上官璃心中一寒,官家馬車,不好!娘親。手腕驟然失了力氣,托在掌中的紙包墜落到地上,包好的醃果子滾了一地……
“娘……娘……”上官璃高聲呼著,腳下裙裾生風,朝著屋裏跑去。
院子裏站滿了人,見她進來,皆是躬身一禮:“見過小姐。”
小姐?
上官璃嘲諷地揚起唇角,她可從來沒當自己是上官家的小姐。冷眼瞥過一眾下人,她抬步走入屋內。
“你回來了?”聽見動靜,一名身著青色長胯袍的男子迎了出來,上官璃抬眸看去,隻見這中年男子負手而立,眼角收斂太過,生生顯出幾分陰沉來。
見了男子,上官璃不可謂不訝異,公務繁忙的上官大人,竟然會到這郊縣來……噙著若有似無的笑,將手中的藥放在一方椅子上,隨即對著他淡聲行禮道:“爹。”
不錯,眼前這男子正是太常寺卿上官謙,亦是她的親生父親。
“嗯。”上官謙見她舉止尚為規矩,滿意地頷了頷首。揚手將屋內的丫鬟都遣了出去,上官謙才擰眉坐下:“璃兒,若為父不曾記錯,你今年一十又五了吧?”
上官璃眸心一沉,暗自冷笑:這個爹爹向來不把她當一回事,病了餓了也是從不過問的。今日專程從京城趕來,關心起她的年紀,這是要替她許人家嗎……
不待上官璃回話,榻上的李氏忙撐起身子答道:“是啊是啊。”李氏一臉興奮地看向上官謙,她就知道上官謙不會這般狠心,璃兒好歹是他的骨肉啊……隻要給璃兒安排一門好親事,那她下半輩子也就不必再吃苦了。
上官謙一臉漠然,斜眼看了看麵容枯槁的李氏,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他拂袖衝著上官璃道:“正好。你收拾收拾隨我回府,下月初入宮參選。”
“入宮?”上官璃秀眉一蹙,果然是做了打算的。她唇角斂開,冷聲道:“我不去。”
上官謙見她竟敢違逆,當即逼上前喝道:“你說什麽?”
抬眸對去,上官璃冷然道:“我不去。”
“璃兒,不得無禮。”好不容易見了轉機,李氏怎能容上官璃任性,她撐著身子便要下床,誰想腳下一虛便摔在了地上。
上官璃麵上一慌,忙上前將李氏扶起。李氏扯了扯她的衣袖道:“璃兒,你聽你爹的話,他不會害你。入宮了總比跟著我受苦強啊……”
見李氏依舊對上官謙懷有希冀,上官璃滿腔氣惱,厲聲道:“娘,自小他可曾抱過我一次?你病了,他身為人夫,不但不心疼你,更是狠心將我們送到郊縣來……受苦?他是錦衣玉食,我們卻溫飽不能,這是拜誰所賜?現在想與皇家結親,便想接我回去。可笑,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聞言,李氏沉默下來,許是這話勾起了她滿腔酸楚,隱隱的抽泣聲伴著眼淚而出。
上官謙當年一時荒唐才有了這母女倆兒,是以向來不待見她們,經這麽一鬧,更是厭惡至極。入宮還委屈了她嗎?哼,若非他膝下嫡親女兒年紀尚幼,哪裏會輪得到上官璃。
“夠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上官謙輕哼著起身,走向床榻邊。他瞥了一眼李氏那蠟黃的臉:“看樣子,你娘撐不了多久了……”
稍許一頓,上官謙揚眉問道:“想救你娘嗎?”
娘親是她的軟肋,看著娘親受病痛折磨,上官璃如何心安?垂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緊,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
將上官璃的神色看在眼裏,上官謙不禁露出點點笑意,他低低一笑:“隻要你答允入宮,光耀我上官家的門楣,我便治好她。如何?”
“璃兒……”
李氏雖然愚鈍,卻不是傻子。看著上官謙拿自己與女兒做交易,她說不清心頭是何般滋味。都怪她,若非她當年一時糊塗,寧可做妾也要嫁給上官謙,如今哪裏會落得這般地步,還連累了璃兒……
“好,你治好娘的病,我便入宮。”過了良久,上官璃終是應了這一樁交易。回眸握住李氏的手,上官璃溫溫一笑。娘,隻要你無病無傷,我願足矣。
母女倆本就沒什麽東西,隨意收拾了幾件衣物便登上了上官家的馬車。
馬蹄聲響,上官璃回身撩開竹色布簾,樸實的門扉,安寧的巷子統統都落在了身後,而前方,是她未知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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