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剪燭(4)
褚蓮駭然不敢出聲,連眼珠子都不敢轉一下。她屏住呼吸,目光第一次全心膠著於穆楓身上,這個男人有太從容的心,昔日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連眉都不會皺一下。而這時,穆先生的神情是嚴肅的,——她很少會在穆楓身上找到這樣患得患失的表情。
他緊張她,也連帶著緊張妍妍。
他的槍托在手裏,半人高的青瓷花瓶齊他腰,很大的敞口,他低頭看時,連瞳孔都跟著收縮,深湖似的眼睛裏突然皺起漣漪,他心一緊,隨身的槍扔在地上。
白斯年舉槍立在他身後,見穆楓動作有些僵硬,心知必然是有事發生,妍妍一定在裏麵。
果然,穆楓彎下腰,眼裏的狠戾瞬間化成一汪柔波,他跪在地上,伸手扶住那花瓶,聲音很低:“妍妍不要怕,爸爸在這裏……”
可是裏麵沒有動靜。小丫頭連哭也不哭。
妍妍頭上小辮帶著的粉色花結還在微顫,很大的花瓶敞口,向裏望去能夠看見小孩子絨絨碎碎的頭發,穆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單手支地,很快把扔掉的槍迅速摜回自己身邊,指腹蓋過槍眼,握住,用槍托作工具,使巧力,很小心地在花瓶中間砸破一個小洞。
然後,再用槍柄輕輕敲碎邊緣細瓷,動作溫柔的就像對待修複藝術品的工匠。
可是,就在這時,身後突然一片嘈雜渲開,穆楓沒顧及去看後麵,白斯年擋著,應該不會有大問題,眼下隻有他的妍妍才是最重要的。
是李家的方向。
死掉的人是弟弟李年,忿忿暴躁的人是哥哥李岩,那邊已經亂作一團,李家的老奶奶連桃木手杖都舉了起來:“你要做什麽?你這是要拆了我這把老骨頭!穆先生在這裏,你怎麽要胡來?”
“那弟弟白死了嗎?”他昂起頭,眼睛裏布滿血絲。
“你讓李家孤兒寡母要怎麽活下去?”李家老奶奶老淚縱橫。她和故去的先生、家公,一生都為穆家服務,從來沒有想過會攤上不肖子孫背反穆家的一天,眼下的情況,腦子再不好使的人也都懂了,是這不爭氣的兩兄弟挾持穆先生的小女兒,想要從穆楓那裏圖來什麽甜頭。如今被人拆穿了,才有阮素泠替穆先生“清理門戶”那一出戲,阮素泠已經動了點小聰明,找到了妍妍的下落,李家兄弟再無籌碼在手,穆楓醒轉過來時,依他的性子,必然對李家大懲。
李年已經賠上一條性命,要是這代唯一還能做事的李岩再出點什麽差錯,那李氏滿府,真的隻剩下孤兒寡母了,淒淒慘慘沒有個依靠。
穆楓此時已敲掉半個花瓶,妍妍的上半身都露了出來,花色的小衣服很紮眼,小丫頭眼裏有驚懼、遲疑,一汪清清淺淺的眼淚蓄的像鼓脹的花苞,馬上就要落下來。
很漂亮的眼睛,和褚蓮太像。
小丫頭不能說話,布條堵在嘴裏,悶的難受,她想哭,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剛長出沒多久的小乳牙咬著布條,張嘴的時候,露在外麵,沾著津津口水,很惹人心疼。
穆楓心裏難受,連忙給小女兒鬆了綁,小心翼翼地繞過她頭頂的小辮,解開活結,把堵嘴的布條取下。
小孩子竟沒有哭。
“妍妍怕嗎?”他鮮少對小女兒這樣溫柔,人前是嚴父的樣子,人後總是把對褚蓮的氣撒在小朋友身上,妍妍是怕他的。
她想點頭,對上穆楓的目光,很懂事地搖了搖頭,隻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上麵還有活結的印子,搓的通通紅,她自己呼呼:“疼……媽媽呼呼,寶寶疼……”
褚蓮掙脫身邊扶著她的人,很快搶前跑了上去,穆楓看她搶起妍妍心疼的樣子,眉心一瞬蹙緊。
他的太太和女兒都在這裏,他的全世界在這裏。
穆楓護著褚蓮,緩緩站了起來。周圍的聚光燈、眾人的眼光都往這邊轉,每一個人,都在等著穆先生最後的宣判。
褚蓮瞥見他的手在流血:“梓棠,你的手?”
“不要緊,被花瓶碎片碰的。”他回頭看她,眼底溫柔的光色流轉,沉默微笑。
李家的方向突然竄起一個影子,連警戒都來不及回籠,白斯年也沒有想到李岩竟然有這個膽量,敢對穆楓下手。
但是他瘋了,像頭怒獸,發出一聲低吼,已經躍起,手上厚繭搓著槍托,馬上就要扣下扳機——
穆楓胸前最致命的柔軟袒呈在李岩麵前,穆先生來不及反應,本能地伸手把褚蓮和妍妍攬在後麵,最危急的時刻,他聽見李家老奶奶的聲音喑啞地飄蕩在大廳穹頂下:
“不肖子——”
然後,槍聲響了。
李岩慘叫一聲,腕上中槍,很快無力地垂下手臂,槍掉在地上,腕上的血一滴滴流下,黑色的金屬質感,紅色的柔軟,交匯,交匯,直到在眼中糅成一副雜亂的油畫,那份心驚與血腥才被沙土掩蓋。
那一槍卻不是警衛放的。
穆楓轉頭去看白斯年,白斯年眼神很無辜:“不……不是我啊,梓棠,我……我沒來得及……”
“是誰?站出來。”他環顧四下,此時大廳裏,安靜的嚇人,各家小族親眷心裏都有個數,穆先生要動手了,這回,李家的事,絕沒有那麽容易算。家族裏小孩子們挨在長輩的懷裏,不敢說話,捂著耳朵,就像過年時候抵擋華人街衝天響起的鞭炮聲那樣,他們還沒有從剛才的槍聲裏驚醒。
穆楓笑道:“誰救了穆梓棠一命?隻管站出來!槍法不錯,”他用中文說道,“比聯邦政府那幫飯桶強很多!”
白斯年也走近來,提高了嗓子:“穆先生要給介紹工作啊,聽見沒?剛才那槍是誰放的?”他笑笑:“把白某人也襯得跟‘飯桶’一樣!”他向來惜才,這次有幸在混亂中見識有人露才,自然一定要見一見。
白斯年最後自嘲的一句話,把周邊眾人都逗樂,大廳裏的氣氛,這才算略微有些鬆動。
可是,放槍的那人卻始終沒有站出來。
沒道理,如果是家族裏的人,既然穆楓已經放話,那自然是邀功請賞都來不及,又怎麽會不認?如果是舊友,混在親友中,不請自來想給穆楓一個驚喜,那也是時候現身了。敵人也不可能,敵人根本不會救穆楓。
一時疑雲重重,人心惶惶。
倒是穆楓,隻略微皺了一下眉,很快就舒展開,他擺了擺手,示意旁邊警衛收拾殘局,神色很淡:“算了,既然沒人肯認功,今天救命大恩,穆楓就先記在心裏,他年,要是有什麽地方用得到加州穆先生的,盡管開口,穆楓還這個人情。”
他開始走向李氏的席位。
李家老奶奶扔掉桃木手杖,一屈身,差點要給他跪下來,老淚縱橫:“穆先生,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是李家……家門不幸!穆先生能不能念在李家這麽多年……給……給孤兒寡母留條活路……”
他伸手,把老人家扶了起來:“姨姥是看著梓棠長大的,今天的事,梓棠不問責他人,但是,凶手一定躲不過。”
他轉身,狠戾的眼神掃過李岩:“你有什麽要交代?”穆楓冷笑道:“金三角的白粉佬,我會替你好好安撫,就說李先生忙,做不成生意了,以後有生意,和穆楓做,有甜頭,大家嚐嘛,穆楓一定不會虧待他們,你看好不好?”
李岩大驚,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對視穆楓的眼睛,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李家,以後也不用做生意了,”他聲音冰冷,眼睛裏卻還帶著略微的笑意,“餓死一口是一口,你看呢?”
真是野狼的性子,懲治不留後路,狠絕。李岩惱羞成怒,唇角動了動:“穆楓,你該死,你該死!”
穆楓大笑:“我該死,那你就讓我死,”他眉心一動,眼色突然轉狠,“跟我女兒有什麽關係?”
李岩這時才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他在家族裏做事這麽久,早就聽說過一句話,就算得罪閻羅王,也不要得罪穆楓。他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這頭野狼,是沒有心的,從來不知道疼,瘋狂的時候,連勾命的鬼差都敬讓三分。他這回算是捅了大簍子,本來就知道,穆楓和褚蓮生的女兒,一直都是穆先生心頭血,他和弟弟李年計劃盤算時,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打那個小孩子的主意,一旦成功,穆楓就完全掣肘於他們兄弟,一旦失敗……
後果就在眼前。
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剜“野狼”的心頭肉。
穆楓的軍靴狠狠踩在他的腕上傷口上方,子彈穿透的豁洞,鮮血汩汩流出來,李岩疼的齜牙,也算是條硬漢子,臉都扭曲的變了形,也不吭一聲。
“疼嗎?”穆楓問道。
他點頭。
“我知道你疼,但這才剛剛開始,”穆楓擰眉,“那你就該知道,我找不見妍妍的時候,心裏多疼。大家都是為人子為人父的,你對我不仁,那麽,你想讓我怎麽對李家上下?”
頭上的穹頂仿佛在旋轉,大廳裏仍是金碧輝煌,水晶吊燈一盞挨著一盞,垂下掛珠無數,細細碎碎地在頭頂懸著,晃成一片暈黃的碎光。
他的頭很痛。天與地仿佛就此靜止,他知道穆楓絕不肯放過他,是他和李年的一時錯算,牽累了整個李家。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手掩上門麵,指縫裏仍能看見頭頂的碎光流瀉,他全身抖的厲害,終於知道,自己在穆楓麵前,連一隻死蝦都算不上。他不怕死,可他怕拖死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