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教父(2)
那年,他回來時,被父親狠狠摑掌,左手斷指鮮血淋漓,他卻被罰在太陽底下下跪。穆家家規森嚴,父親有絕對的權威管製自己的孩子,別人從來不敢插話。他的母親心疼,求情了好久,才稍微和緩。讓他道歉,保證下不為例。他不肯,小小年紀,脾氣執拗。她的母親兩邊求著,父子兩一樣的倔脾氣。這截手指,到底沒有保住。
他被拉起來時,站都站不住,看著流淚的母親,隻說了一句:“媽,以後阿季住我們家。”
當然,盡管對兒子發狠,穆先生仍然大怒,那家地下賭場,從此在三藩消失。
那時穆老太爺病重,躺在病床上幾天沒進食,他和幾房堂兄弟一起去拜見,老太爺顫抖地伸出手指,指著他,連嘴唇都合不上,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話:
“非……非池中之物……”
此子非池中之物。在此之前,他在賭場親手剁掉自己一根手指頭的事跡,早已傳遍穆家上下。
穆老太爺眼光奇準,後來,穆家遭暗害,果然是他一人,鐵腕冷血,挑起了整個家族的重任。
老太爺自此一病不起,到死,都沒有再回過大陸。長廊庭院,舊時江南曲曲回回的記憶,連同老宅屋簷下的那株海棠,一並埋入黃土。
隻有掩藏在三藩鋼鐵森林下的中式老宅,還守著舊日的規矩,陪伴穆家的子孫,卷入二十一世紀的滾滾洪流中。
他躺在中式太師椅上,閉目養神,門外守著一排身穿防彈背心荷槍實彈的保鏢,窗前竹影幢幢,有光線漏進來。
突然有挨近的腳步聲,他搖了搖椅子,沒有一點反應。
屋外有人敲門:
“穆先生,有客。”
“不見。”
很簡單的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多了幾分威嚴感。
那截斷指,纏著金線,用紗布包著,左手垂下,很放鬆的狀態。
車隊經過,前後四輛,半敞著車門,黑衣保鏢機敏地盯著車窗外的一舉一動,隻有被圍在中間的一輛車子是全封閉的。車隊徐行,在三藩穆家的家門口,緩緩停下。
沿路已經吸引來不少目光,見是穆家的客人,三藩的居民再沒有圍觀的。好像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每年的這個時候,穆家總是門庭若市。
車門打開,從裏麵走出一個穿長衫的老人,佝僂著背,臉上長滿斑斑點點的老年斑,隻有精氣神兒,是相當足的,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很快有人迎上去,打開墨色大傘,為遠道而來的客人遮陽。兩人徐徐向著前麵一幢豪華的商業大樓走去,穆家的宅子,就在層層警衛福地洞天之下。身後挎著ak的警衛,印著老人的腳印,一步一步緊緊跟隨。
許家的客人,從倫敦遠來,一切待客禮儀都是最高規格,沒有人敢慢待。
商業大樓裏走出一個中年人,迎向許老:“老管家,不消你親自來!有事說一聲,穆先生自然安排妥當!”
許茂之也笑臉相迎,心想這個小表侄孫要是這樣聽話,倫敦許家此時也用不著像熱鍋上的螞蟻迎頭亂竄。
許茂之是許氏老管家,早在大陸的時候,就跟隨老太爺,看著許家幾代的小少爺呱呱墜地,從小奶娃子長成當家人。可謂資曆深厚。本來應該是頤享天年的時候,早已不管世事,卻看不得小當家為眼前的事愁的寢夜不眠,這才主動要來三藩,和穆家那位聲名在外的小爺交涉。
“小楓娃娃這陣仗未免太大,”許老嗬嗬笑道,指著形影不離體格健壯的白人保鏢,“在三藩的地盤,我這把老骨頭要是出點什麽事,這娃娃能把聯邦政府的地皮都給掀嘍!”他眯著眼睛,輕輕捋著下頦那撮花白的小山羊胡,老態的臉上刻滿笑意。
穆昭行倒是一愣,這還是他第一次聽人管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小爺叫“娃娃”,這老家夥,一來就擺資曆,看來這次不好打發。
他賠著笑:“許老說笑了,穆先生做事一向謹慎,過幾天的大宴席,人多眼雜,隻怕穆家人手不夠,穆先生要向聯邦政府借人呢,”他眼珠子一轉,笑道,“這次貴客太多,按照許家的簿冊登記,許家應該是過幾天才到?”
許茂之擺擺手:“家裏老爺子攜家眷是過幾天的行程,讓我這把老骨頭先走一步,照應著。”
果然是別有用意,穆昭行眉頭一皺,料必是衝著那件事來的。
許茂之緩緩道,這才把來意擺了上來:“小楓這娃娃對李家……是不是太迫緊了些?畢竟是當年一塊兒從大陸遷出來的,幾代的交情,該讓李家喘口氣!”
“這事……穆先生心裏有數。”穆昭行嘿嘿賠著笑,直感覺冷汗淌了下來。
許老捋著那撮小山羊胡,仍是不肯罷休:“我來時,老太爺跟我說,穆家遷衍數代,小輩很懂規矩……”
這話壓在心口憋的慌,從來在三藩,沒人敢挑釁穆家的威嚴。許茂之那話裏的意思分明是責怪穆楓做事太狠,太不顧情麵。
穆昭行再也忍不住,話裏機鋒陡轉:“信公是長者,必然懂禮儀,華人世界掌權的,隻有五大家族。——當然,現在是四大家族,過去的事,我們不提也罷!那些小輩小族,不能仗著當年的情分,壞了規矩!茂公,你說是嗎?穆先生做事要是不懂禮,不懂規矩,現在的三藩,恐怕早已沒有華人立足之地!”
許茂之悻悻,隻笑道:“我見了小楓娃娃,再跟他談。”
這條路,許茂之走過很多回,連成片的商業樓,是穆家在全球各地產業的總部,警衛森嚴,一切檢視防衛的儀器都是高科技,高大的黑人保鏢肩垮ak,身穿防彈背心,來回巡邏。這裏的出入人流都會在大門最外麵的監控室做登記,有相關的證件手續才能進入,連一隻多餘的蚊子都飛不進去。
繞過一幢一幢高大的商業樓,在監控大廳坐電梯下到地下層,步行一段路,經過嚴格的安檢,再坐電梯上去,出來時,便是另一番天地。
穆家的大宅隱在繁華鬧市之中。這裏是一座采集江南庭院精華的園林,長廊小橋,流水淙淙,飛簷,小巷,繁複的紅木雕花紋裏,刻著一股子濃濃的江南風味。
一半是中式的家族宅院,另一半是西式的舒適豪宅,小巷子串著小巷子,順著青石板一路走過去,繞過深宅大院,帶著遊泳池的西式別墅映入眼簾,這裏,是穆楓辦公的長居之所。平時度假休閑的時候,和家人一起住在綠瓦紅牆的江南庭院裏。
穆楓心思之細,令人咋舌。這一點,連許茂之都不得不佩服“小楓娃娃”的低調會享受,誰也想不到,在三藩黑社會勢力猖獗的鬧市區,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處寧靜低調的中式院落。
在穆昭行的帶領下,一切規行矩步,許茂之也是穆家的常客,老太爺在世時,他時常奔走於倫敦許家和三藩穆家,處理一些日常的事務。穆家的規矩他也是知道的,自那次大變故後,穆楓掌了大位,將穆家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鐵腕手段得罪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勢力,前幾年還聽說有人暗殺他,聯邦政府派了相當的警力保他這位三藩之王。
現在出入穆家,已經不是容易的事了。
果然,才走到商業大樓外圍的警衛廳,就被攔下。
經過一番交涉,穆昭行一臉歉意地退回來:“茂公,今天恐怕進不去,他們不肯放行……”
許茂之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臉上略有怒意:“哦?穆先生的客人,他們都要攔?還是……小娃娃太忙了,我這把老骨頭來的不是時候?”
“不不不,”穆昭行連連解釋,“小少爺自然歡迎茂公,倫敦許家從來都是座上客!隻是,茂公有所不知,幾天後就是大宴,人實在太多,現下警衛廳早就換了聯邦政府的人,他們隻按規矩辦事,倫敦許家登記的是三天後攜家眷到三藩,茂公先走一步……若是用許家的請帖,自然進不去,還得給聯邦官員一頓盤查。”他怒了努嘴,看向荷槍實彈的警衛:“他們不是穆先生的人,連穆先生也調不動……”
許茂之了然,雖然是明白了前因,但也仍然不大愉快:“那麽,我今天是見不到小娃娃啦?我這把老骨頭,要住三藩的賓館嗎?”
“不不,慢待了貴客,穆先生是要發脾氣的,我們可以走另一條路,茂公請跟我來。”
他們走入監視區,老先生拿拐杖輕輕敲著地麵紅線:“老咯,跟不上啦!這幫娃娃,玩的一個比一個好!”
穆昭行笑笑,從包裏掏出一個小錦盒,盒子打開,捏著一顆珠子,在掃描儀下晃過,“滴”的一聲,機器用英語反複道:“身份檢測,安全,可通過。”
大門緩緩打開。
許老笑道:“和我們家那小少爺一樣,小娃娃就喜歡玩這些看不懂的東西,倒是很有趣!”
穆昭行把珠子舉到老人家麵前:“茂公,您猜猜,這是什麽東西?”
許茂之上了年紀,眼神自然不好,笑吟吟地說道:“依小楓娃娃的手筆,就算是西太後的東珠,老朽也不驚訝!”
穆昭行哈哈大笑:“這哪是東珠呀!這分明是人的眼珠子!”
一語落地,老人家再沒有笑出來。
“茂公見怪,這也是沒有辦法,那玩意兒,叫視網膜掃描,”穆昭行娓娓道來,“全世界,它隻認穆先生和他最得力手下的眼珠子,那麽……”
“那這眼珠,肯定不是小楓娃娃的。”許茂之一臉嚴肅。
穆昭行點點頭:“茂公說的對,死掉的人,就是穆先生最信任的手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平靜的就像在講一個外人的故事:“是穆先生親自動的人。沒有殺一儆百的鐵腕,穆先生不可能有今天,穆家,也不可能有今天。”
“那娃娃,叫穆成吧?”老人家歎息道:“小時候見他和小楓總在一起玩……“
“難得茂公記得,他碰毒,碰了穆先生的底線,就該死。”
這個鐵血王國,有它自己不近人情的規則。
那話,像是警告,在宣誓一個鐵則,三藩是穆家的天下,歸根結底,隻有一人生殺予奪,大權在握。擋路的,都得死。
“玩不動嘍,是孩子們的天下了……老嘍!”老人家的背,躬的像隻蝦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