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盛宴(1)
很粗的藤條從老嬤嬤的手裏交過。那是穆家的家法,他很領教過厲害。小時候幾房堂兄頑劣,讓家長頭疼的假作要請“家法”,就已經能唬的劣皮猴子消停下來。而穆楓,從來不用家長“假作”,每次都是實打實的挨打,他性子強的很,跪在祖祠冰涼的地板上,從來不肯說一句軟話。先穆先生手起手落,通常要打斷幾根藤條,也不能從這怪脾氣的兒子嘴裏挖出一個“服”字。
穆氏立家百年,這“家法”從來沒懲處過女眷,這種百年老族,想也知道,除非犯了“浸豬籠”的“大事”,要不然斷不能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奶奶太太們動手,而現下,褚蓮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接受這種奇恥大辱。
穆楓當然不會管“家法伺候”的深層意思,他隻在乎褚蓮會不會受皮肉之苦,隻要阿季一皺眉,他便心疼的要緊,更別說那麽粗的藤條撂她身上。
大家都以為老夫人隻是做做樣子,畢竟話裏話外都有護著少奶奶的意思。直到老夫人揮手示下,已經有人從嬤嬤手裏接過了藤條,滿屋的人才開始著起急來。
穆楓擰著眉,低頭不聲不響。
褚蓮,依然是這樣冷硬的性子,哪怕真的要跪下“領家法”,被打的皮開肉綻,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況且,她對這種暴力的方式本身是不屑的:
“母親,您不能這樣做,穆家家規隻罰穆家人,我已經提出了離婚,我不願再做穆家人!”
字字鏗鏘,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阿季,這裏是穆家祠堂,你要使小性子,和穆先生關起門來!”老夫人擺擺手,似乎也不忍心再看:“阿季,話可不能亂說的,穆家主事的太太要是換了人,那可是要出大事的!母親年歲大了,捏著你們這些孩子的性子,知道你愛開玩笑,可是,”老夫人本身謀略老成,她此時揮手指了指滿室外眷,言語中意有警示,“可是,他們不知道呀!你要說錯話了,他們可是會當真的!他們可不把你當小孩子!”
她低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仍是堅持:“我要離婚。”
“你休想!”
遲遲不吭聲的穆楓突然抬起頭,眼睛裏蒙著一層陰翳:“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想離開我!想都別想!”
“母親知道,阿季是褚家人,”她隻是略微頓了一下,沒有理穆楓的狠話,她看向老夫人,道,“褚氏一門依附張氏而生,這麽多年來,張家的照拂讓我們褚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我父親在世時就跟阿季說過,我們姓褚的,永遠也不能背叛張家人!今天既然穆家家規和褚蓮的‘信仰’相悖……褚蓮甘願放棄穆家少奶奶的身份,也絕不會……”她順眉,餘光輕輕撫過地上散落四處的早已被視為瘟疫的張家牌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絕不會,讓張家辱於人言。”
“好啦好啦,”老夫人撐著額頭,一雙眼睛隱隱約約藏在手掌之下,叫人看不清表情,“阿季,你嫁進來這麽多年,總該知道吧,張家……那是天大的忌諱!你處處維護張氏,置穆先生的顏麵於何地?”
滿座皆是外室親眷,像白家、易家,本身位列五大氏族,家族的忌諱自然都知道,兩家家主還沒到場,但女孩子卻來了幾個,本來就是跑美國來玩的,正好提前住進穆家,沒想到好好地帶上玩樂的心致,倒恰巧碰了穆氏這一場衝突,因是外人,也不敢多說話。
褚蓮沉默,終於沒有說話。
穆楓突然跪了下來:“兒子領罰。”
他雙腿有力,屈身一跪,竟然能夠聽到骨骼擦著地麵的聲音。穆先生低頭時,側臉輪廓分明,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藏在眼睫的陰翳下,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場。
“穆先生,老身受不起。”
老夫人在高座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冷眼旁觀劇情的突然轉變。
連褚蓮也驚訝地把目光膠著他身上。
穆楓怔了怔,突然想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手指輕輕一捏,頸下扣子彈開,他用力扯下去,頸下露出大塊黝黑的皮膚。
君子似玉,觸手溫潤。那枚穆氏祖傳的玉在他胸前跳動,很快又靜止,貼著他的皮膚。他伸手取了下來,交給身邊的穆昭行:“拿走。”隨即低頭,向老夫人道:“母親,現在,兒子隻是兒子。”很低很厚重的聲音,帶著些微的疲倦,卻很鎮定,也很堅持。
老夫人歎氣:“梓棠,自你帶上傳家玉玦——那是‘穆先生’的身份,當時你就該知道,自此穆家的榮辱一並在你肩上,你……你又何必……”
他叩頭:“兒子,隻是兒子。”他的嗓子有些啞:“兒子願領家法。”
那是他的意思。穆家的傳家玉玦在哪個家族男孩子的身上,誰就是當家“穆先生”,如果玉玦在身,即便是穆先生的親母,也受不起他三跪九叩的大禮。所以,他取下了玉玦,一再強調,他隻是以“兒子”的身份,代行家法。
老夫人轉向褚蓮道:“阿季,旁的不說,穆先生待你,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她取過幾上茶盞,遞到嘴邊輕抿一口,突然變了顏色:“梓棠,你太太犯的事,與你有什麽關係?你要怎麽‘代領’?”
“母親,那些東西……是在誰的房裏找到的?”穆楓問道。
“當然是你太太房裏。”
穆楓微笑:“母親,我們家裏沒有太太單獨的‘房間’,那是兒子的臥室,是梓棠和阿季的婚房。既然在兒子臥室搜出來那些東西,怎麽有疚責太太的道理?”他沉了聲,語氣裏卻透著一股子輕鬆:“兒子願領罰。”
祠堂裏人聲窣窣,滿族的親眷都在交頭接耳。
老夫人咳了一聲,舉座安靜下來。
“也罷,既然兒子是這個意思……”老夫人頓了一下,揮手示意,拿著藤條的族裏親眷便走下去,在穆楓身邊立正。
他解開扣子,利索地除衣,背上舊傷層疊,裸/露在空氣中。
祠堂裏,靜無人聲,連尖針掉地的動靜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壓的整屋子煩悶。
“既然是穆先生犯的事,當罰!”老夫人裝作不經意地掃過褚蓮的臉,吩咐道:“給少奶奶看座!”
很快有人把椅子搬了出來,放在褚蓮邊上,她猶豫一下,覷見老夫人眼神堅決,隻得坐下。
藤條一下一下撂在他身上,摜下去時,很快拉上來一條紅印,血跡森森。不一會兒,整個背部已經縱橫都是新傷,鮮血淋漓。
他沒有吭一聲,眼睫垂下,連眉頭都沒有皺。
很多年前的場景好像在今天重演。
褚蓮太熟悉這樣的表情,野狼一樣的性子,眼底戾氣令人生寒,即使那年他才十三歲,那樣的氣場也足以震懾黑手黨幕僚。當年在三藩地下賭場,也是這樣的表情,他剁下自己一根手指頭,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她終於不忍看,起身:“母親,阿季身體不太好,先告辭。”
那樣低那樣輕柔的聲音,卻足以吸引穆楓看過去,小野狼的眼底分明沒有任何神采,卻在聽見她開口說話時,微怔,然後緩緩揚起頭,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坐著等等吧,”老夫人打了個哈欠,“也快了,打斷這根藤條,穆先生領罰的事就算完。”
她是母親,就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留住她兒子的心上人,讓那個女孩子時刻記住,她的兒子是怎樣為她傷心,怎樣為她欠了一身疲憊的傷痕。
她無奈,坐下時,雙手無助地扯著絹子,皺了又皺。
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這一生,欠他的,再也還不清了。
結束時,他的背部幾乎不能看。血塊粘著血塊,已經看不清皮肉,血水淌下,沾累了衣裳。
老夫人揮手,示意全族宗親散場。
她正不知如何自處時,老夫人看著她,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阿季,去攙他起來吧。”
她微怔,卻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穆楓抬頭看她,目光深邃。
祠堂裏,人群開始散去。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順次離開,半生不熟的親眷從他們身邊繞過,每個人心裏揣著些小心思,分明有好奇,也會回頭打量這對夫妻,卻沒人敢盯著看。
夏芊衍擠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摔在他身邊:“你……你……”看著穆楓已無完膚的背,驚嚇(he)地哭出來:“這這……”
褚蓮大慟,本來眼底的心疼大過驚慌,藤條抽在穆楓身上,她的心也跟著收緊,這下斜裏突然躥出來一個夏芊衍,又讓她想起她最近一次和穆楓鬧別扭的始末,夏芊衍和她的穆先生在主臥裏摟摟抱抱……
穆楓心無旁騖,連餘光都沒有給旁人,他抬頭望著褚蓮,把手遞給她。褚蓮肌骨冰涼,一雙纖柔的手被他裹進掌中,穆楓自幼練槍,指腹粗厚,緊要關節處,生滿老繭,蹭著她的細皮嫩肉,竄起微微的癢意,她的心中居然一動……
卻,沒有回應穆楓的目光。
穆先生好似有些受傷,眼底的光亮還沒有熄盡,手已經被褚蓮狠狠甩開!他一時沒吃住重心,差點仰倒在地,幸好身後的警衛就勢托了一下,他才穩住。這一托卻不小心碰到了背部的傷口,遲鈍的痛感盈天沸地,很快將人網羅。穆楓略微皺眉。
夏芊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褚蓮也順過身去,恰好對上夏芊衍這含義莫名的一瞥,她吃痛,心一狠,緩緩蹲下身子,仰頭時,正好和跪在地上的穆楓目光相接,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你偷人,我也偷人,咱們正好扯平。”
她聲音軟糯,平靜的就像在敘述一頓下午茶的光陰。那一句狠心說出的話,於穆楓,卻是莫大的侮辱。他的眼神,前一秒還是溫和的,下一秒,竟乎吃人。他挺直背脊,伸手繞過她的脖頸,微微用力,褚蓮的整個人都被帶了過來,她的臉差點觸到穆楓的下巴,穆先生的怒意夾在呼吸裏,溫潤地觸著她全身擴張的細胞。
他一用力,終於斂起滿眼的戾氣,把褚蓮攬進懷裏。他的唇吻抵著她垂下的發絲,發香入鼻。他像孩子一樣把頭埋進褚蓮的頸窩,很暖很暖的氣息,幾乎要把他的心肺燃燒。
穆先生聲音沙啞:“阿季,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他埋頭:“你怎麽忍心……這樣對我?”
整座祠堂裏,人聲寂寂。茶涼了一盞又一盞。
而盛宴,即將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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