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阮素泠篇
北境高加索深山的孤狼,終於在難捱的冬日裏,遇見了陽光。
那一年的三藩市,有我最愛的日光。
是褚蓮的生日宴,賓客雲集,那一刻,我抬頭看著掩在滾滾車流中的穆家大門,眼淚濡濕了眼眶。我錯過了多少年三藩市的日華與秋盛?多少年,三藩日升日落,雲鴉點點,我都不在,這一片寒江,這一片遠天,都是送給有情人的,比如,梓棠和他的太太。
再走進一層,有兩尊石獅蹲著,極簡的中式風格,一如多年以前我來過時的樣子。
她的生日,有梓棠惦記著。她真是好福氣。實話說,我這輩子從沒羨慕過一個女人,但她是例外。
梓棠真是大手筆,不過是太太的生日宴,卻被他弄的像和政要會晤的大席。走到中場,我差點被人流淹沒,這裏我是熟悉的,確認了方向,我就可以隨意去我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不知道我回來了。
這麽多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告別就像在昨日,可是如今,卻連梓棠都有妻有子了。那一刹那,我有點失落,但終歸祝福他。他終於做到了,娶了他深愛的太太,聽說還有了一個孩子。
他的女兒,就是童童的妹妹,他們是有血緣的。兜兜轉轉,我終於還是和他扯上了關係。
我見過那個孩子,才兩三歲的樣子,胖胖的,有點嬰兒肥,極愛笑,她在院子裏和保姆玩兒,很容易就被逗的哈哈大笑。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幸福感,那孩子長得像褚蓮,一臉天真無邪的笑,看了叫人煩惱頓消。我甚至幻想她和童童手拉手一起在院子裏玩耍的可愛模樣,童童有這樣一個妹妹,真好。
我慶幸自己的選擇,把童童送回三藩,回到他父親身邊,終歸是對的。他該有和穆楓的寶寶一樣的童年,而不是像我那樣活著。
清輝落滿地。這是穆家大宅裏的夜色。
二層小樓,連通前麵的主閣,精細的木質樓梯,梓源如今,過的倒是“采菊東籬”的避世生活了,他比我們,都要走的更快、更前。
燭火明滅,風裁細絲,他的影子落在紙封的大窗前,仍然是我熟悉的樣子。我嗬了一口氣,走的沒聲沒息,長廊,圓月,像夢境。
真是夢境啊,我居然又回到了這裏。
他矮了一截,那影子,隻有半個人高,我聽見木門那邊熟悉的呼吸聲漸濁,是他:“拿一盅冰糖蜜棗,去小廚房取吧,——要溫熱的。告訴梓棠,我今晚不出去了,叫曹叔上來,把我準備好的禮物交給阿季,代我賀壽星生日快樂。”
我深深歎氣:“我沒見過這麽愛吃甜品的男士——噯,噯!”
屋子裏突然安靜下來,梓源的影子僵在那裏。我低頭,站在夜風中,隻覺得渾身發冷,眼淚卻是溫熱的,灼的我兩頰生燙:“噯,天冷了!”
然後,我聽見瓷片撞地的聲音,——“哐當”一聲,窗前的影子微微抖了一下,我想,一定是梓源握在手裏的茶杯撞碎了。
我們站在彼此的對麵,沉默不說話。我不知道梓源此時的心情如何,反正我,身心疲憊,但卻仍然歡喜,眼淚抑製不住地往下淌。
我站在迎風口,他在門的那一邊。我們彼此隔著一扇門,忘記了呼吸,那是我此生遇見過的最波瀾壯闊的重逢了,千帆過盡,我是沉靜的,梓源寬達,自然不恨我,但這穆氏滿門上下,沒有一個人不想著將我千刀萬剮。
如此有趣的,重逢。
還真是很有意思啊。
“回來了?”
他聲音沙啞,幾如隔了幾重世紀。重又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我恍如新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推門進去!
我的梓源,我邁過萬水千山,才能重又站在這裏,清明地麵對自己的心事。
我想告訴他,離開的這些許年,每回夢中,我想的是,都是他。
他坐在輪椅上,溶溶月色從窗縫間漏進來,將他整個人包裹,好似鍍了一層暖淡的金色。那一刻,我眼淚嘩嘩落下,是我多年以前犯下的錯誤,才害他這一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
我錯了。上天不會再還我一個健康的梓源。
是我對不起他。
他不敢認我,坐在那裏,撐手扶額,他是男人,尤其是穆家的男人,情緒再失控也不會痛哭,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淚光,終究還是沒有看我。
我蹲下,抬頭盯著他的眼睛。
好漂亮的眼睛,和梓棠一樣,穆家的男人,都有一雙漂亮、野心張揚的眼睛。但我的梓源,這麽多年的苦捱,厄難的歲月早就磨光了他的棱角,他眼中的野心熄淡——那是他此刻唯一能與他的九堂弟區隔開來的標誌。
我毀了前途大好的他,我是撒旦,是罪人。聖父不會原諒我。
我親吻他——他對我仍然是有感覺的,在我的唇吻碰到他臉頰的同時,他輕輕動了一下,但沒有推開我。
他不說話,沉默地任我“擺弄”。
今夜月色太美;樓下筵席正酣。
我說:“梓源,我們有一個孩子——我,我執意要把他生下來啦!”
他一怔,整個身子都僵住。我笑著撫弄他的頭發、他的臉頰,我問:“你不高興?”
他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我發現他的聲音都在抖:“孩子呢?”
“他出生在莫斯科——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像你,”我笑了笑,“我的朋友納塔莎帶著他——你知道的,在穆家的地盤,我做事必須小心,如果被梓棠知道我又出現了,他,他可能會殺了我……”
我耳邊襲過一陣寒意,想起梓棠那個野心十足的權謀家,就渾身膽寒。我害了穆家,我對自己的未來並沒有多大期許,我終歸,是要死在他手裏的。
但三藩高座上的“穆先生”並不知道,我此番前來加州,有很大的原因是為了他,我冒死將絕密的消息帶來給他,盡管我深知這樣的行動意外著什麽,但那又怎樣?我活著仍不快樂。如果能用最簡單的方式換梓棠和穆家安全,死也很值。
梓棠的寬容卻超乎我的想象。
他不但沒有要我的命,還打算將三藩未來的帝國,交給我的兒子。他青梅竹馬的太太隻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他還年輕,但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生的。大抵都是為了“愛”,他是個好男人,他對褚蓮的疼惜和寵溺,簡直可以叫任何一個女人嫉妒、發瘋。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們在安道爾公國境內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我們以學校團體活動的名義掩護一批私人軍火,我的專業完全派上了用場,我們合作的天衣無縫,能幫到梓棠,是很讓我驕傲的。我發現要真正做他的朋友是很難的,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奇怪的人,對其他不熟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感,外人看來,他生疏而冷漠。並且他懂很多冷門的知識,愛幹危險的事,我簡直覺得我們就是同一國的,這和我在烏克蘭集訓營接受的訓練有太多的契合。
本來是很美好的比利牛斯雪山之行,任務並不算難,我們幾乎是抱著遊山玩水的興致去的。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比利牛斯雪山腰摔死了一個麻省理工的學生,聽說他是自殺的,但我特有的職業敏感告訴我,那位同校的師弟絕對不是自殺!並且很有可能是被人蓄意謀殺!
這一點,梓棠也有同樣的猜測。
全無頭緒,唯一的線索是,麻省死掉的師弟原來是張家的人,而溪口張氏,幾個月前已經被我和烏克蘭的師兄弟們在莫斯科的一次行動密會中,在世家勢力分化地圖上劃去。
溪口張氏是不存在的,因為包括我們烏克蘭本部的多方勢力,都需要它“消失”,那麽,它就必須“配合”地“消失”。
這些背景梓棠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卻不能說。
在我們的計劃敲定沒有多久,張氏便遭到大清洗,幸存者幾無人數。我猜測,不幸殞命在比利牛斯雪山腳下的那位麻省師弟,逃出那場駭人的大清洗之後,一定掌握了什麽絕密的信息,想要傳給世家的人。但張氏已經不在了,他缺少聯絡帶,隻能將消息傳給比較容易接近的、同為麻省學生的穆楓,讓穆家的小少爺自行決斷。但可惜,他還沒跟穆楓說上話,已經被人弄死。
我確信,凶手一定在我們的學生中間。天幕之後孕育著一場大陰謀。
但當時的情況,我根本不能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其他人——他們不應該了解也必然不會懂。
穆楓和易風銓卻都是知道的。那時他們是我可信賴的隊友,我隻要不將烏克蘭本部的絕密資訊泄露給他們,其他的話,我是可以知無不言的。
穆楓當機立斷,要我編造一個謊言,說那位學生根本沒死,隻是一場惡作劇,有人目睹他被安道爾公國內境警察帶走了,命案……根本就沒有發生。
的確他的考慮是周詳的,在證據全無的情況下,我們私下認定這是一場蓄意的謀殺,必然會打草驚蛇,也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我想,加州野心勃勃的小野狼是不太會在乎他人感受的——他根本不關心其他人怎麽想,他掩飾謀殺真相的唯一目的是,讓他的青梅竹馬盡興地去參加一場烤肉會。
想的多周到!
男人為愛瘋狂起來真是要命,在野風裏糙長大的小野狼,居然為了心上人,這樣細致小心地盤磨。
他簡直不像他了。
那次旅行,威斯裏安的小師妹褚蓮,應該玩的很開心。沒有謀殺,沒有命案,沒有死人,她在穆楓的保護下,毫不知情地享受他對她的好。
我當時在想,如果後來褚蓮知道那一次,是穆楓騙了她,她會怎樣?畢竟死去的麻省小師弟,帶來的極有可能是張家的消息,也許穆楓的好意,間接掩蓋了張氏被清洗的真相。
但,那都是後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