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廣告總監留下的指紋
上午本來有一場高層會議,研究報社的創收問題。《順寧都市報》在被市領導點名批評之後曾經消停了一陣,但是生存壓力還是存在的,媒體權力也是存在的,於是在規矩了一段時間之後,報社又給記者分派了創收任務,完不成是要扣獎金的,至於怎麽完成,那就不是領導管得了的了。前車之鑒是有用的,不僅可以警戒後來人,也可以教育後來人。就像電視報紙講述罪犯的故事,也許初衷是告訴大家犯罪是不對的,實際效果卻是教會了很多人如何實施犯罪。
現在,報社分派了創收任務,但是並不明言如何創收,就靠記者們自己去領會了。如果將來出事了,那也不是報社的事,而是記者自己不遵守新聞職業道德。再如果這個出事的記者又剛好是臨聘的不是在編的,報社完全可以立即發出聲明:“這是個假記者。”
記者們也學乖了,在這個險惡的環境裏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以前是寫好一篇批評報道直接去談價錢,現在是寫好批評報道直接見報,然後通知對方還有連續報道。一般來說,連續報道的威力比單篇報道要強好幾倍,所以對方隻好乖乖就擒。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假如被批評的對象是領導的親戚,一見報或者未見報就已經得到指示了,記者們見好就收,絕不會再捅婁子。
最近《順寧都市報》的創收任務完成得還不錯,社長陳偉決定召集高層開一次會議,總結經驗部署未來,會議計劃在上午10:00開始,大家左等右等,皮華明一直沒來。不等了,先開著吧。過了一會兒,陳偉就接到了皮華明被殺的消息,然後創收會議變成了八卦會議,雖說都是報社高層,但是八卦起來毫不遜色,先是驚訝,再是可惜,然後是疑惑,最後開始猜測,但是猜來猜去也沒個結果,最後竟然有人想到了幾年前鳳凰衛視一高層在深圳被滅門的案子,那起案子很快被查明了,是保姆幹的。而皮華明家裏似乎沒請保姆,而且他不是在家裏遇害的。總之,幾個人想破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會也不開了,散會!
可就在這時,邱興華走進了會議室,話說得很客氣,但是要求很過分,他先是十分謙卑地對打擾了領導們的會議感到抱歉,然後又說需要提取報社每個員工的指紋,哪怕是領導。開會的除了社長,還有副社長,黨組書記,各個部門的總監、主任,自己竟被當成嫌疑人,每個人都很憤怒,但是大夥都是文明人,說起來也是知識分子,自然要大力配合警方的工作,於是陳社長帶頭,在邱興華那裏留下了指紋。
到了下午,陳偉指頭上的紅印還沒掉呢,他皺著眉頭看著十個指頭覺得非常滑稽,就在這時,蘇鏡來了。此前,警方已經跟他談過了,他不明白怎麽又來一個警察。互相介紹,寒暄,然後開始。
在這次談話之前,蘇鏡準備了很久。大部分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態,既要做婊子,又要立個牌坊,如果你明明白白告訴他“你是個婊子”,不管是誰,都會跟你拚命。同理,盡管《順寧都市報》做了那麽多惡心的事,但是卻不能明說,畢竟是一社之長,怎麽著也得顧及人家的臉麵,也就是說,得把那牌坊給扶正了。
“陳社長,皮總編在報社負責哪些方麵的工作?”
“主要負責新聞,廣告這一塊也歸他分管,但是主要工作是新聞。”
一手抓新聞,一手抓廣告,這樣才不會相互掣肘,光看這人事安排,就能看出《順寧都市報》的醉翁之意。如果新聞和廣告歸兩個人管,那肯定會出現利益分配的問題,分配不均就會扯皮。比如,新聞部門做了批評報道,廣告部門卻不跟進;廣告部門看中了哪家企業,新聞部門卻不配合。隻有權力統一,才能如魚得水。
“皮總編有沒有什麽仇人?”
“老皮人很不錯的,他不會有什麽仇人的。”
“但是幹新聞很容易得罪人的。”
很多媒體人士都喜歡被人說“幹這行容易得罪人”,顯得自己很崇高很有正義感,盡管這句話到了蘇鏡的嘴裏,完全是兩碼事。不過,這塊遮羞布確實做得好,陳偉便以為得到了誇獎,於是說道:“如果從這個方麵來說,他確實得罪了不少人,有政府部門的,有企業公司的,有事業單位的,社會轉型期,到處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老皮呢,又總是一副鐵肩擔道義的情懷,看不慣的事情很多,於是在他的領導下,《順寧都市報》做了很多批評報道,有些報道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部分報道還得到了市領導的親自批示,要求嚴肅處理,比如前年一家公司在生態保護區內砍了幾棵樹,被我們報道之後,當時的錢皓市長就親自批示,要把這事一查到底。”
關於這事,蘇鏡曾聽到過一些小道消息,砍樹的是一家房產公司,後台是上一任市長洪天明,洪天明退休後,這家公司沒有及時轉變思路,於是被錢皓好一頓收拾。錢皓被抓後,公司老板到處講錢皓如何暗示,他如何拒絕……在蘇鏡看來,他們都是一丘之貉,不值一提。
在陳偉看來,皮華明成了一個牛人,一個為民鼓與呼的“良心”。
“做了那麽多批評報道,有沒有人公開表示對皮華明不滿或者威脅過他?”
“對《順寧都市報》不滿倒是有的,但是很少人對皮華明不滿,因為老皮是不出麵的。”
“皮總編喜歡玩殺人遊戲嗎?”
陳偉愣怔片刻,然後笑了:“那都是年輕人玩的遊戲,他怎麽會玩呢?不過有時候報社聚餐,我們也會跟大夥玩幾局。”
似乎是東拉西扯,蘇鏡突然說道:“陳社長昨天坐過皮總編的車嗎?”
“坐過啊。”
蘇鏡不說話,他如果追問你有車幹嘛還要坐人家車的話,那會顯得咄咄逼人,問詢普通老百姓和社會精英,還是不同的,蘇鏡想不承認都難。他選擇了沉默,等著陳社長自己回答,他相信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主動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的。果然,陳社長開口了:“我們昨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飯了,老皮說開他的車,環保嘛,多開一輛車就多一分尾氣汙染。”
“還有誰在車上?”
“我們廣告總監楊亮。”
同事們從皮華明的車裏提取了四個人的指紋,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陳偉的,一個是楊亮的,現在他已經明白陳偉和楊亮的指紋為什麽會在車裏了。問題是,另外一個是誰的呢?
“皮總編每天都是晚上才下班?”
“隻要值班都是要晚上才下班。”
“一般幾點下班?”
“9:30—10:00吧,把小樣一簽就可以走了。”
“他不會每天都值班吧?”
“大部分時間都是他,除非他休息會找我或者其他副總頂班,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所以每天都是他在盯著。”
記者的上下班時間是不固定的,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從家裏就直接去采訪了,到了下午甚至傍晚才回報社寫稿子,有時候甚至不回報社在家裏寫完稿子用email傳給編輯就行了。所以邱興華無法集中提取每個人的指紋,隻能在報社裏等著,回來一個記者就提取一個,那些不打算來報社的記者,也接到了電話,必須到報社來一趟。
儀器很先進,按下指紋,掃描,傳回局裏數據庫,比對,幾分鍾之內就能鎖定目標。蘇鏡離開社長辦公室,來到報社大堂的時候,邱興華剛剛結束他的工作,這倒不是因為報社每個人員工的指紋都留下了,而是因為已經找到第四枚指紋的主人了。
順寧市又新增了八例甲型H1N1流感確診病例,患者均為某中學初一學生,目前正在接受居家隔離治療,該校從今天開始停課一周,所有學生全部實行居家隔離觀察,市疾控中心將跟蹤監測。
作為跑衛生線的記者,謝彩寧一接到疾控中心的采訪通知就立即趕過去了,雖說火車脫軌是這幾天的重頭戲,但是其他重要新聞也同樣需要關注。謝彩寧,二十五歲,長發,皮膚微黑,長得蠻漂亮,身材很好腰很細,踩著一雙高跟鞋,說起話來眼睛忽閃忽閃的,風情萬種。
“你說我嗎?”謝彩寧說道,“是啊,我是坐過皮總編的車啊……不是昨天……我想想,是前天,對,就是前天……衛生局請各新聞單位領導吃飯,我跟皮總編一起去的。沒事了我就走啦,還要趕稿子呢。”
謝彩寧走了,留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背影,長發飄飄宛若波浪起伏,不過不是酒紅色,蘇鏡還是叫住了她:“謝記者。”
“怎麽啦?”她轉過身,嬌滴滴地問道。
“你有一件紅色連衣長裙嗎?”
“沒有。”
邱興華說道:“看來凶手很狡猾,沒有在車上留下指紋。”
蘇鏡點點頭,確實有這個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凶手可以毫無顧忌地留下指紋,因為她自信她能為自己留下指紋找到充分的理由,比如一起坐車去吃飯。
“有一點比較奇怪,”邱興華說道,“廣告總監楊亮的指紋特別多,前排座椅的前後、後排座椅的椅背、椅墊,甚至天花板、窗玻璃上都有她的指紋。”
楊亮,蘇鏡從名字判斷,以為是個男人,沒想到是個女人。她大概三十五六歲,長發,盤成一個髻卷在頭頂上,罩了一個黑絲網。中等身材,白白淨淨的,比較豐腴。跟她握手的時候,蘇鏡才發現她的肌膚滑膩膩的。她的性格非常爽朗,此時嗬嗬一笑,說道:“我這人不老實,隻要不是自己開車就坐不住,一會兒摸摸這裏一會兒看看那裏,陳社長曾經說我像個猴子似的。”
多麽完美的解釋啊,簡直無懈可擊!但是停車場紅衣女子的形象總是在眼前浮現,身高、體形、步態,跟她特別像。
“楊總監昨天晚上幾點回家的?”
“我晚上不用值班的,下午一下班就回家了。”
這是真的,邱興華從楊亮老公那裏得到了證實,當然老公的證詞往往並不可信,可是小區保安也說,他看到楊亮是在傍晚6:30左右回家的,他還跟楊亮打了招呼。
可以走的路都已經堵死了,滿懷希望的蘇鏡沉寂下來。他盤算著,從仇家入手是行不通的,從姚瑣涵到劉寧,再到皮華明,每個人都算是老好人,沒什麽仇家也沒有什麽恩怨,但是每個人在工作中都多多少少濫用了話語權,這是他們的共同點,而另一個自然是那張意義不明的卡片。最關鍵的是,那個紅衣女子半夜三更躲到皮華明的車裏幹什麽?那人究竟是誰?她跟凶手有什麽關係,或者她就是凶手?
6玉麵郎君俏記者
何旋一進門就興奮地叫道:“哎呀,我們欄目組今天發生一件天大的新聞!”
當時蘇鏡正在無所事事地畫著圓圈箭頭圓圈箭頭,他已經畫了好幾頁了,每頁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聽到老婆這麽興奮,他好奇地抬起頭,問道:“怎麽了?”
“今天喬昭寧跟樊玉群吵起來啦,”這個八卦女人也不等蘇鏡繼續問,就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講述起兩人吵架的全過程,其細節之細,甚至連耳聞了整個過程的蘇鏡都自歎弗如。在何旋的描述下,喬昭寧和樊玉群差點揮拳相向。終於說完了還意猶未盡,開始點評:“喬昭寧從來沒跟領導吵過架啊,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蘇鏡平靜地說道:“今天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何旋登時生氣了:“哼,那你不早說,害得我費這麽多口舌。”
“我沒機會插嘴啊!”
“好幾天沒收拾你了,你皮癢了是不是?”
“對對對,”蘇鏡連忙說道,“我背癢,你給我撓撓。”
何旋上前就把老公教訓一通,說道:“這男人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是是是,尼采的老婆曾經說過,帶著鞭子去見你的男人。哎喲,不對,尼采好像沒老婆。”
“看來教育得不到位,”何旋餓虎撲食般殺將過來,一把將蘇鏡按倒在床。兩人折騰得汗如雨下氣喘籲籲這才作罷,蘇鏡問道:“喬昭寧是第一次跟領導吵架?”
“是啊,很多人都吵過了,喬昭寧可是第一次啊。我們都叫他玉麵郎君,唇紅齒白笑起來迷死人,而且脾氣又特別好,除了以前為有人叫他外號他發過一次飆,就沒見他跟誰紅過臉。今天肯定是爆發了,他壓抑很久了。”說起單位裏的逸聞野史男女八卦,何旋的興趣就起來了,以一副十足的三八婆形象站在老公麵前,繼續喋喋不休,“哎喲,樊玉群這嘴啊,有時候真是少個把門的。以前,馮敬叫他‘小喬’,他不高興就跟他吵了一架,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人當麵這樣叫他了。可是那次不知道為什麽,樊玉群好像吃錯了藥,罵喬昭寧油頭粉麵娘娘腔,小喬的臉色登時就紅了,我們都以為馬上就有好戲看了,誰知道他就當沒事人一樣走了。哎,你聽沒聽啊?”
“聽著呢,聽著呢。”
其實,蘇鏡早就心不在焉了,就在剛才,他突然陷入了沉思,喃喃重複著“玉麵郎君”。他這才發現,喬昭寧的確很帥,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現在仔細想想,他跟台灣的馬英九倒有幾分酷似,都是高高的個子,英俊的麵龐,還有一種奶油氣質。他閉上眼睛勾勒著喬昭寧的樣子,何旋奇怪地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隻是想假如給喬昭寧戴上一個假發會怎麽樣?”蘇鏡睜開眼睛,繼續問道,“你接著說,喬昭寧怎麽壓抑了?”
“我們普遍認為他連揍樊玉群的心都有。有一次,他采訪政協副主席梁曉濤,上身份字幕的時候,把名字寫錯了,本來是‘拂曉’的‘曉’,他寫成了‘大小’的‘小’。結果播出後就被市領導罵了,一級罵一級,最後樊玉群在開大會的時候點名批評喬昭寧,說他沒有責任心,工作馬虎大意,這些話還都沒什麽,可是樊玉群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然說他不安好心,故意給他下套要害他。當時喬昭寧小臉氣得通紅,這事要是擱在姚瑣涵身上或者放在幾年前的蘇楚宜身上,早就暴跳如雷了,可是喬昭寧卻一聲沒吭。後來私下跟我說,字幕上錯了,樊玉群審片的時候幹什麽去了?樊玉群也有責任。”
“蘇楚宜也會跟領導暴跳如雷?”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何旋說道,“有一次蘇楚宜去采訪物價局和水務局搞的水費上調聽證會,聽證代表幾乎是罵起來了,有的質疑水務局核算的水價成本,有的質疑水務局蓋的員工宿舍太豪華,有的質疑水務局的漲價動機,說什麽為了節約用水上調水價的說法都是鬼扯淡。在聽證代表的強大攻勢下,水務局的代表啞口無言。蘇楚宜很興奮,因為他錄了很多同期聲,可是一回到台裏,樊玉群卻告訴他,上級主管部門指示這事簡單處理不許用同期聲,蘇楚宜當時就氣炸了,跟樊玉群大吵一通。吵完之後就尥蹶子了,片子也不做拔腿走了。”
“這麽有個性啊?”
“個性也是要有條件的嘛,他那天是跟淩嵐一起采訪的,後來淩嵐一個人寫稿編片。如果就他一個人去,他也不敢走,就因為有淩嵐所以有指望,這才敢開溜。第二天還請淩嵐吃飯。”
蘇鏡嗬嗬笑道:“個性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條新聞我印象非常深刻,不但平淡無味,而且跟事實相差很遠。說什麽聽證代表對因原材料、維修費、電費上漲而導致供水成本上升表示理解,認為適當調高水價既是保證供水企業正常運行的需要,也是促進節約用水、保護水資源的一項重要措施,但要控製好上調幅度,多考慮廣大老百姓的切身利益。”
“你們都是這樣睜眼說瞎話的啊?”
“沒辦法,我們是被逼的。”
“蘇楚宜現在不跟領導吵了?”
“好久沒吵過了,而且頗得領導賞識,”何旋說道,“他也算混明白了,跟領導吵沒啥好處,現在領導說一他絕不說二,有事沒事都要請示一下。”
“喬昭寧歲數比蘇楚宜大吧?他還沒混明白?”
“問題就在這裏啊,我們都以為他混得挺明白的,可是沒想到他今天竟然發飆了,還把樊玉群的老底給揭了。”
“樊玉群說他忘恩負義,有一次他遲到了,是樊玉群出麵,才讓他寫了個檢討了事。”
“誰跟你說的?樊玉群說的?”
“是啊。”
“這人真不要臉,”何旋說道,“那次的確是喬昭寧遲到了,但是不能怪他啊。那年寶龍區一家歌舞廳發生一次嚴重火災,燒死了四十多個人,市裏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情況。結果,樊玉群給忘了,沒派人,發布會還有十分鍾就開始了,他這才想起來,趕緊派喬昭寧去采訪,結果就遲到了。因為之前全國媒體對這次火災報道很多,而且不少報道很片麵,所以市裏對這次火災特別重視,一看電視台的竟然遲到了,立即把喬昭寧批評得灰頭土臉,這還不解恨,又給我們台長打電話,於是樊玉群就讓喬昭寧寫檢討。”
“靠!他寫了?”
“寫了。”
“看上去不像是委曲求全的人啊。”
“這還不完呢,過了不到一個月,又有一個工業區的廠房起火了,不過沒死人。樊玉群派喬昭寧去采訪,喬昭寧不去。”
“還在鬧情緒呢?”
“不是,”何旋解釋道,“歌舞廳起火後,中央都派調查組下來了,錢市長的烏紗帽晃晃悠悠的,隨時都會被撤職。他最後倒台,可能就是從這次大火之後開始的吧。當時喬昭寧說,現在再去報道這起火災就是給市裏添亂。但是樊玉群堅持讓他去,他隻好去了。結果正好遇到了分管消防的副市長,把他趕回去了不說,還打電話給我們台長,說我們一點政治覺悟都沒有,台長自然批評樊玉群。後來,也不知道從哪兒傳出來的消息,樊玉群根本沒說是他派記者去的,而說是喬昭寧自己去的。”
“看不出來啊,他這人怎麽這樣啊?看上去人還不錯啊!”
“他就是一笑麵虎,要不是跟謝台長關係好,哪能輪到他上位啊?”
“謝台長從哪兒來的?”
“他本來是上級主管部門一個副部長,後來調到我們台當台長,跟樊玉群是老鄉,據說樊玉群老早就開始抱人家大腿了,結果還真抱對了。”
“喬昭寧今天吵架的時候說樊玉群那些糗事,指的就是這個?”
“他糗事多了。”
“說他出賣自己同事是怎麽回事?”
“哦,說的是蘇楚宜,你們局裏有個副局長姓沈吧?”
“是。”
“這事跟他有關係。”
蘇楚宜接到一個投訴電話,說是一個村子攔路設卡收取過路費,他便約來許偉才一起去采訪。這個村子位於一個交通要道上,村幹部帶領村民把村口一堵,過路車輛收費五塊。蘇楚宜扛了一台大機器,為以防萬一,又讓許偉才拿了一個密拍機。密拍機藏在公文包裏,包的側麵露出一個針孔攝像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端倪。兩個人坐在采訪車裏,徑直開到了村口,一個鐵欄杆橫在中央,一個村民穿著保安的服裝,還戴著紅袖章,傲慢地朝車子擺擺手,說道:“五塊錢。”
“為什麽收費?”
“我們公司規定的。”
“你們什麽公司啊?”
“管那麽多幹嘛?快交錢走人。”
“你們這不是亂收費嗎?”
“反正從這裏過,就得交錢。”
最後,蘇楚宜交了五塊錢,通過了路卡,然後走下車,扛起攝像機對著保安拍攝起來。沒拍多久,路邊一個房子裏突然冒出幾個保安,邊跑邊嚷嚷著:“哪裏的?不許拍!”蘇楚宜不管不顧地繼續拍攝,一個保安衝到跟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將他狠命一拉,蘇楚宜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你們是幹什麽的?”蘇楚宜問道。
保安吼道:“沒有我們同意,這裏不準拍攝。”
蘇楚宜將鏡頭對準保安問道:“憑什麽要征求你們同意?”
“你不服是不是?”一個保安推了蘇楚宜一把。
這時候,許偉才夾著公文包走下車,怒氣衝衝地嗬斥道:“你們老實點兒啊,我已經報警了!”
誰知道,保安們卻哈哈大笑:“報警?派出所就是我們村長開的。”說完,將兩人圍在中間。這時候,走過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像是村幹部,他分開眾人,走到蘇楚宜跟前,說道:“把帶子拿出來。”
蘇楚宜問道:“你是什麽人?”
中年男子不答話,向眾保安丟個眼色便走開了。一個保安大叫道:“把磁帶交出來。”
蘇楚宜問道:“幹嘛?想打人嗎?”
“打你怎麽了?”一個保安一個巴掌扇到了蘇楚宜臉上。
蘇楚宜扛的機器將近二十斤重,後部掛著一個厚厚的電池,他扛著機器迅速一轉身,電池重重地撞到了一個保安的鼻梁上,頓時鮮血直流。保安們像是發瘋的野獸,向蘇楚宜撲過去,許偉才大叫一聲:“不要亂來,警察來了。”警察真的來了,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路旁,警車旁站著兩個英姿颯爽的警察,他們抽著煙聊著天看著蘇楚宜被打,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電影。許偉才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救命”,但是他們卻無動於衷。許偉才靈機一動,夾著公文包衝到警察麵前,問道:“你們為什麽不管管啊?”
一個警察微微一笑:“你們是幹什麽的?”
“我們是電視台記者,來這裏采訪亂收費的。”
“哦,有沒有經過我們所裏領導同意?”
“沒有經過你們同意,他們打人,你們就不管了是不是?”
“話也不能這樣說啊。”另一個警察慢條斯理地說道。
這時候,一個保安一把抓住了攝像機,跟蘇楚宜爭奪起來。許偉才將公文包的方向一轉,對準了蘇楚宜。另外一個保安將蘇楚宜踹倒在地,蘇楚宜不得不鬆開了手。攝像機被保安搶了過去。
許偉才又轉過頭來,問警察:“他們搶我們機器,你們到底管不管?”
一個警察說道:“年輕人,順寧這地麵水深著呢。不要以為什麽都可以曝光的,記者也沒什麽了不起。”
保安們把磁帶取出來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蘇楚宜,然後揚長而去。警察大喊道:“不要跑,站住!”接著,保安就一哄而散。
這一幕,都被許偉才的密拍機拍下來了,在跟保安爭奪攝像機的過程中,蘇楚宜光榮負傷。
樊玉群看到火爆的畫麵之後,跟每個新聞工作者一樣,興奮得不得了,吩咐蘇楚宜、許偉才立即寫稿編片,當天晚上就要播出。兩人鬥誌昂揚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又被叫到樊玉群跟前,說這條片子不能發了。因為那個村子歸源村派出所管轄,而源村派出所所長是沈副局長的小舅子。那兩個警察回去匯報情況之後,盡管知道磁帶已經沒收了,但是派出所長還是不放心,便給姐夫打了電話。沈副局長跟人大一個副主任關係要好,於是找人大幫忙,就這樣輾轉找到了樊玉群。沒辦法,隻能自認倒黴!
然後蘇楚宜就去醫院處理傷口去了。
“這也是上麵有壓力,樊玉群才把片子斃了,怎麽叫出賣同事呢?”蘇鏡問道。
“這事還沒完呢,”何旋說道,“順寧各大媒體之間競爭激烈,但是各報社、電視台記者之間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蘇楚宜被打之後,立即想到,要把這事搞大,光靠一檔《順寧新聞眼》還不夠,必須聯合全市所有媒體集中火力進行批評報道,才能造成聲勢引起關注,所以在采訪回去的路上,他就給報社記者們打電話了。正好,第二天你們局裏有個新聞發布會,你們破了一宗毒品走私案,又正好是沈副局長主持召開的,正事說完之後,有記者突然問起警察縱容保安打記者的事,沈副局長頓時大怒,說:‘不是都跟你們樊玉群說好了嗎?給他個人大代表就不要糾纏這事了?’”
“為了一個人大代表,就眼睜睜看著蘇楚宜被打?”
“是啊,這人夠意思吧?”
“蘇楚宜也沒意見?”
“我不都跟你說了嗎?蘇楚宜早就大徹大悟了,領導愛怎麽搞就怎麽搞,所以領導越來越喜歡他了。倒是許偉才,一氣之下離開了欄目組。”
7車震之後又揮拳
梅爾文·門徹說:“新聞是易碎品。”
僅僅過了三天,火車脫軌撞居民樓這一重大事故,已經悄悄從各大報紙頭版頭條的位置撤了下來,這時候紙媒便百花爭豔了,《順寧日報》的頭版頭條是《順寧推動知識產權運用促進經濟快速健康發展》,《順寧晚報》是《上半年順寧三千八百三十四對夫妻“散夥”》,《順寧都市報》是《順寧爆發甲流社區感染,一學校停課》,順寧快報是《月嫂供不應求工資超白領》。
雖說頭版頭條各有不同,但是像火車脫軌的後續報道、甲流疫情還是在各報頭版占了一席之地,隻是位置有所不同罷了。而最吸引蘇鏡的是《順寧日報》,這份報紙他以前幾乎不看的,但是今天的一條新聞徹底把他吸引住了:《文化鴻運:譜寫和諧發展新篇章》。
沒錯,這“文化鴻運”就是三天前被《順寧日報》曝光過的鴻運地產公司,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題目是《動輒斷水斷電,鴻運地產真霸道》,正是同一家公司昨天在同一份報紙上做了很大的廣告,今天又在同一份報紙上登出了一篇光芒四射的新聞來。頭版字很大,隻有一行標題,算是導讀,翻閱正文,蘇鏡發現這家公司原來這麽可愛,這麽優秀,這麽有文化底蘊,這麽關心業主生活,他很難把鴻運跟那家給業主斷水斷電的公司聯係起來。文中說,房地產業經過長期發展,好房子越來越多,而購房者做出選擇也越來越難。在今天,商品房價格越來越透明,建築設計、質量難分高下,項目地段也僅僅成為個人喜好而並非優劣的選擇,這個時候,隻有文化底蘊深厚的地產才能打動消費者的心。
接著便列舉了鴻運地產旗下幾個小區開展的文化活動,比如小區居民迎奧運運動友誼賽,陽光笑容全家福評選活動,祖國山河攝影展,特邀藝術大師為小朋友做音樂指導……還采訪了公司老板,大談特談為什麽要搞文化……蘇鏡沒耐心看下去了,權力產生腐敗,這裏的權力指的不僅是政治權力,還包括話語權力。後來,《順寧日報》隔三岔五就來一篇鴻運地產的表揚稿,長短不一,內容各異,有的表揚其誠信建設,有的表揚其愛心義舉,有的表揚其嚴把工程質量關……總之,鴻運地產已經脫胎換骨了!
這天將近中午的時候,蘇鏡接到了何旋的電話,當時他正在苦苦思索著三宗謀殺案該如何偵破,而何旋的電話給他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放下電話,他就直奔《順寧都市報》而去。
傳播學講,傳播分為三種: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和大眾傳播。
千萬別以為,大眾傳播占了“大眾”二字就會高於其他兩種傳播途徑,曆史經驗告訴我們,人際傳播的力量有時候非常強大,這種一傳十十傳百的傳播方式,會使傳播速度呈幾何級數增長。
昨天晚上,一個鼻青臉腫的中年男子來到《順寧都市報》,找到了社長陳偉,說了幾句話。但是這幾句話很快就傳開了,傳到何旋耳朵裏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手信息了,據說現在順寧新聞界的每個人都知道了。蘇鏡離開公安局的時候,興奮地說了這事,等他到了《順寧都市報》的時候,公檢法係統差不多每個幹警、法官、檢察官都已經知道了這事,接著消息便向衛生係統、城管係統、環保係統……蔓延。
當蘇鏡站在楊亮麵前的時候,這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苦笑了一聲,說道:“蘇警官的消息真是靈通啊!”
蘇鏡嘿嘿一笑沒說話。
楊亮說道:“我沒有殺人。”
“你是什麽時候上了皮華明車的?”
“晚上9:30。”
“那是一個長發女人。”
楊亮將發髻摘下來,頭一甩,酒紅色的長發如瀑布般滑瀉而下。
皮華明上了車,發現座位上放了一張紙片,八個圓圈十一個箭頭,組成了一個奇怪的圖案。他沒有細想隨手放在旁邊,然後說道:“好香啊!”
後座傳來楊亮的聲音,她咯咯笑道:“迷迭香味的。”
“老公不在家啊?”
“他那個窩囊廢,管他幹什麽。”
楊亮老公下崗待業一年多了,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沒了經濟來源,他在家裏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還有繼續下探的趨勢。任誰攤上這樣的老公都會鬱悶,而當老婆還是一個單位的領導的時候,這種矛盾就會更加激烈。楊亮說道:“我跟他說單位要開會。”
“咱們去哪兒呢?吃點東西去?”
“不,”楊亮嬌笑道,“我要吃你。”
“那我今天就把你喂個飽。”
皮華明說要去賓館開房,但是楊亮卻說要玩點新鮮的。當皮華明聽到楊亮的主意後有點慌張,說道:“車裏麵啊?很多人都是死在車裏的。”
2003年遼寧莊河市教育局長和一名女子裸死在車內;2007,浙江一鎮黨委書記和婦聯幹部裸死於車內;2008年,湖北省公安縣審計局一副局長和地稅局一工作人員裸死在車內;2009年,河北一縣城的一主持人和一富商裸死在車內……
這都是血的教訓,作為新聞工作者,皮華明自然知道這很危險。但是楊亮一邊摸著皮華明的胸口一邊撒嬌道:“隻要到一個空曠點的地方,把窗戶開一點就沒事啦。”
皮華明被摸得欲火焚身,立即找到一公園停車場,然後兩人便幹柴烈火地奮戰起來。已經很晚了,停車場本來也沒什麽人,可這天晚上卻偏偏來了一輛車停在他們旁邊,司機起初也沒在意,可是楊亮的聲音實在太大,他聽到了,然後便好奇地看著。不管是誰,被人盯著屁股看都會很冒火,當這個人又是報社總編的時候,火氣就更大了,皮華明提起褲子拿出一瓶可樂下車衝那人潑了過去,偏偏那人車窗沒關,被淋了一身。他要下車理論,可是剛打開車門邁出一條腿,皮華明一腳頂住了車門,那人進不能進出不能出,就隻有挨打的份了。
皮華明打完了氣也消了,便帶著楊亮揚長而去了。被打的司機記下了皮華明的車牌號碼,他報警了,但是派出所愛搭理不搭理,他隻好托人找交警幫忙,查到了車主信息,於是來到《順寧都市報》大鬧一場,哪怕得不到賠償,也要把這個報社總編的名聲搞臭。
車震,打人,就是這樣一條信息,很快傳遍了順寧市的新聞係統,蘇鏡也由此來到了《順寧都市報》。很多人立即想到了江蘇太倉那個記者和女主持人,他們也是在搞“車震”,也被人看了,也打人了,也跑了,警察也是不管……曆史,何其相似啊!
而這一幕,也正解釋了為什麽皮華明車裏會有那麽多楊亮的指紋。
“你們是幾點分手的?”蘇鏡問道。
“11:20,皮總先把我送回家,然後就走了。”
“然後你們沒有再聯係過?”
“沒有。”
楊亮說平時她都是把頭發挽起來的,所以一般員工不知道她的頭發燙過還是酒紅色也在情理之中。還有句話她其實沒有說,做這個發型,是因為皮華明喜歡。
停車場裏紅衣女子的線索就此廢掉了。被皮華明打的男子姓黃,蘇鏡派人調查了,他昨天晚上被打之後就去醫院了,直到淩晨三點多才離開,急診科的醫生護士都可以證明。
案件偵破就此停頓下來,三條人命,三宗血案,蘇鏡實在找不到任何頭緒。直到一個星期後,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