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機瞳

跋野人的遊騎尾隨在後麵,陰魂不散,讓眾人寢食不安。

走了一日,越仕憋不住心裏的悶氣,宿營時,讓迦葉與他到河邊取水,臨到河濱,卻沿河濱往北而走。

迦葉這才知道他取水不過是個借口,領他出來是要借朧月弓狙殺跋野人的遊騎。

跋野人擅長騎射,斥候時數人一組,除了利用朧月弓的超遠射程狙殺,別無他法。

越仕說道:“你將朧月弓借我,取水先回營地,告訴他人,我稍後便回。”

迦葉說道:“我陪你過去。”

越仕臉露喜色,也不覺迦葉累贅,與他借著河濱地勢的掩護往北潛行,行了裏許,沿著一道幹涸的溝濠往縱深裏走,借著月色,隱隱看得見遠近山頭踟躇不去的三五名跋野遊騎。

迦葉取下弓囊,按住機括,折疊弓臂瞬息間組合成一張四尺長的大弓。越仕接過朧弓,喜不自禁,讓迦葉看了暗暗心驚:他若是不把朧月弓還給我,如何是好?

越仕自然不會看出迦葉眼裏的擔憂,輕控弓弦,感覺弓弦強力的回震,嘴裏輕聲的嘖嘖叫奇,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指向山頭,拉滿弓弦,脫手之際,隻覺一股巨力湧來,手臂給震得微微發麻。

箭翎讓弓弦回力震得微偏微偏,羽箭射向一塊山岩,鏗然清響,半截羽箭沒入山岩之中,箭翎還是急劇的打著顫,發動嗡嗡鳴響。

山頭的遊哨發覺這邊的異常,掏出懷裏的吹角,嗚嗚吹起。眨眼間,山頭之上湧出十數名胡騎,一齊撥馬往這邊馳來。

越仕不敢去看迦葉臉上的揶揄神色,狠狠啐了一口,說道:“這弓太硬,一時無法適應。”又引弦射出一箭,羽箭脫弦之際還是讓回力震著,羽箭沒入清淺月色之中,不知所蹤,卻是急劇穿刺空氣的銳響讓衝下來的胡騎嚇了一跳。

十餘名胡騎堪堪控韁勒住駿馬,瞬間明白是怎麽回事,發出大笑,紛紛掣出長弓,往這裏馳來。

望著月下迅速接近的暗影,想要逃走已經來不得了。

迦葉心裏甚是後悔。一路上越仕纏著他借朧月弓,他鐵著心不借。若是借給他,也就早見識了他差勁之極的射術,不至於隨他來這裏犯險。

斜眼窺見越仕手伸向腰間,卻不是再抽羽箭,而是將佩刀取在手裏,隻當他要獨自逃走,迦葉心裏也不覺得悲哀,抓住朧月弓,奪了過來,轉身去解他腰間的箭囊。

越仕推了他一把,說道:“你拿著弓先走,我在這裏擋一陣。”

迦葉嫩臉一紅,明白誤解了越仕,說道:“不能衝到近處廝殺,一把刀如何擋得住二十張強弓?”

越仕隻當跋野人的遊騎三五成群,卻不料三五人在明處,十數人在暗處,自己讓敵騎圍住不打緊,卻不願牽累迦葉,側頭卻見他左手握著朧月弓,將自己換給他的那張稍弓與三十四支羽箭整齊的碼放在身前的土塹上,稚氣未露的臉上從容淡定,並沒有大敵當前的畏懼。

越仕怒道:“你快回去報信。”

“生死不過一瞬,那等得及援兵。”

迦葉隻覺期待援兵是最愚蠢的念頭,拈起一支箭,湊到嘴邊,輕輕舔了舔箭尾的翎羽,窺著胡騎已到三百步遠處,引弦而射,青灰色的箭羽在空間劃過一道浮幽的影跡,沒入當前那名胡騎的前胸。

十數名胡騎倏然散開陣形,環成扇形,圍將過來。

越仕持刀橫護在迦葉的側前,隻讓開一處射箭的空檔。

迦葉又連射兩箭,兩名胡騎應聲栽倒。

越仕初次見著他神乎其神的射術,大聲叫好:“射得好,再射他娘的一個。”不見羽箭射出,擰頭一看,迦葉依著土塹喘氣,右臂無力的垂落在身側,鮮血浸透袖管。

越仕此時才想起青衫老者的話來:“再強行開弓,右臂就廢了。”

“蓬蓬蓬”三支利箭射來,越仕橫刀一卷,刀勁將羽箭攪成碎末,情知讓這十幾名胡騎排開箭陣一齊圍來,必定守不周全,迦葉右臂傷廢,不便躲避,一有疏漏便會枉送了性命。越仕心裏大恨,情知此次拖累了他,隻想著要上去廝殺一通,大喝一聲,跳出土塹,卻聽見“撲哧”,卻是衣襟下擺讓迦葉撕碎。

迦葉強忍著手臂上傳來的巨痛,說道:“我左手能開稍弓,你守在這裏,替我擋住敵箭,我們還有一條活路。”

胡人挑選族中精銳為遊哨,彼此之間協調默契,射術既刁,勁道且足,騎著馬與自己周旋,越仕也無信心能全身而退。

又是五支利箭一起射來,越仕無跡可尋的劈出七刀,在身前推出一道氣牆,“叮叮叮”連續數聲清響,擋下五支利箭。

迦葉說道:“如此甚好,不過胡人有上千支箭,你能挨得過幾回?”

越仕想起白發老者在石峽中的精妙刀法,每一刀都恰到好處的截下一支利箭,不浪費一點氣力。以他深厚的修為,讓眼前這群龜兒射得手抽蓄也沒大礙。

越仕說道:“撐他個十七八回沒有問題,隻是胡人接近一些,箭上的勁道便大一些,五十步以內,十幾張弓一起射來,你我隻怕要給射成刺蝟。”

迦葉將右臂袖管扯下,紮著肘臂以上的部位,但見他眉頭緊蹙著,疼痛難忍時,咧嘴猛吸氣。

左手開弦,卻要右手持弓,越仕問道:“你能行?”

“右臂受傷不是頭一遭。”拈箭在手,卻忘了右臂的巨痛,迦葉摒息凝神,拿左手將二石力的稍弓拉開,射向左手邊順著陡坡往這邊衝來的一名胡騎。

稍弓雖屬於強弓之列,但是射速遠不能與朧月弓相比,那人窺著來箭,橫弓格開,卻嚇了一身冷汗,忙勒韁稍退。迦葉連開五箭,逼退四人,傷一人,右臂的傷勢卻更加嚴重,鮮血淋漓而下。

迦葉射術奇佳,胡騎不敢逼近,在遠處對射,羽箭的勁道也弱,對越仕沒有威脅。對峙片刻,便有數名胡騎拿箭專射迦葉,逼得越仕護在他的身前不敢稍離,射角讓越仕擋去許多,便有數名胡人下馬借著地勢從死角逼近,用強弓攢射越仕。

越仕不能騰挪躲避,隻能出刀擋下所有射來的羽箭,手足產便像給束縛住一樣,不能發揮全力,心裏隻覺悶氣。借著地勢,六名胡人隔著極短的時間輪流射箭,越仕每接一箭,還等不及將侵入體內的氣勁化去,下一箭又緊接著射來,臂上積累的酸麻之感便要重一分,體內血氣翻騰,難受之極,暗道:今日難道就要給這六個胡人活活磨死?

心神稍懈,手中刀稍有停滯,一支箭破隙而入,越仕心裏一驚,將要讓開,卻想起迦葉就在身後,生生滯住身形,隻覺左臂一痛,鐵棱箭已將左臂肘射得對穿。

越仕輪刀削去露出臂外的箭尾竿,運勁將半截鐵棱箭震出。

迦葉說道:“無需你護得這麽嚴實,漏了一兩支箭來,我也會避讓。”

越仕說道:“你不早說。”

迦葉哂然一笑,說道:“不說你就不知?”

越仕大怒,但是擋在迦葉身前,不能回頭瞪他,便覺惱怒實沒有大用,隻是將手中刀使得威猛無倫,頓時間風雷並發,敵人的利箭未近身前,便給勁氣吹得七零八落。

迦葉詫異,不知越仕為何無端起了性子,抬頭一望,卻見山頭縱馬衝下三人,開弓引弦,往胡人身後襲來。半山腰的胡騎初時沒有察覺,頓時給射倒數人,陣形一亂,餘下的人紛紛撥拉馬首,往兩邊的山坡避讓。

卻是越仕看見江翼、越青龍、江勝三人過來援應,隻是要保護迦葉,不能上去廝殺而心生惱怒。

江翼、越青龍、江勝三人瞬間衝到山下,越青龍躍下馬來,說道:“公子,你與迦葉先退,我們隨後就來。”

越仕張口吐出一口鮮血,化去胸臆間的鬱氣,轉頭瞪著迦葉,恨恨道:“最後上前廝殺的機會也就這樣沒了。”拾起朧月弓,躍上駿馬,斜探著身子將迦葉瘦弱的身子撈起,橫放在身前。

迦葉見他當自己是孩童,惱怒道:“讓我下去。”伸手一推,右臂巨痛,手裏一鬆,稍弓落到地上。

越仕不理會他,從馬鞍一側的箭囊裏抽出一支箭來,搭在朧月弓上,引弦指向左首陡坡,勁射而去,差之毫厘,挾著風雷之聲的羽箭貼著一名胡騎的臉頰而過。

迦葉嗤然笑出聲來,見越仕怒目瞪來,說道:“一百五十步。”

“隻差一寸而已。”

“你對準的卻是另外一人。”

山頭後麵又奔下來數十騎跋野人的遊哨,想必是江翼他們一路上引來的。越仕不敢再與迦葉鬥口,渡息封住他右臂的血脈。

右臂上流血隨即停止,巨痛卻沒有稍減,繃緊的神經稍一鬆懈,迦葉便昏厥過去。

越仕心裏一痛,差點流出淚來,對越青龍說道:“我先行一步,你們小心了。”提勒韁繩,撥拉馬首,順著山溝往弱水河濱馳去。

聽見狂雷吼般的弱水濤聲,迦葉幽幽醒來,掙紮著從越仕懷裏伸出頭來,看見青衫老者牽著燕然的手卓立在涯岸上。隔著這麽遠,迦葉卻清晰的感覺到老者正注視著自己。月輝如水,天地間籠著一層極淡的靄氣,讓遠山飄渺。

那個讓跋野人畏懼的刀君麵向弱水而站,河風吹得雪絲狂亂,高大健碩的身姿有如溶入這山河一般予人凝重雄渾之感。

越仕輕勒韁繩,讓駿馬慢下來,望著刀君淵亭嶽峙的背影,神色間略有畏懼。

刀君緩緩轉過身來,露出雪絲之下那張沒有半點皺紋的臉龐,斜飛入兩鬢的長眉之下,一雙星辰之眼閃著冷冽無情的光芒,有著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沉靜。

駿馬終於走到岸邊,越仕翻身下馬,將行動不便的迦葉抱下,望了一眼刀君,徑直走到青衫老者麵前,雙膝跪地,說道:“越仕闖下禍事,牽累迦葉,心裏悔恨。迦葉的右臂還有無希望治愈?”

刀君上前抓住迦葉的右臂,將一股細若遊絲的微涼丹息渡入迦葉的手臂,古井無波的臉龐首次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上次右臂的經脈隻是破損,這次卻是完全碎裂,你明知後果嚴重,還強開朧月弓?”

稍弓殺傷力有限,不拿朧月弓震懾住跋野人,那二十名胡騎轉瞬間就能衝到身前,保命與保住右臂之間,還有選擇嗎?

迦葉也不怨越仕,射殺了七人,隻廢掉一條右臂,算是占了大便宜,朝越仕說道:“還有左手好使,無妨……”還要說什麽,正迎上青衫老者的眸子,怔在那裏。

青衫老者清亮的眸子裏斂著笑容,似有無窮無盡的生機在深瞳裏蕩漾,仿佛是揉碎了星辰的水波,迦葉的內識海也隨之晃動起來,一圈圈的向止無所止的渺茫之所蕩漾開去,巍巍白山冉冉升起,盛燃著的流丹雲霞在白山之巔流淌,白山之下,青翠如玉的孔雀河,潔白如雪的流沙地。不知過了多久,光輝耀人的大西州在內識海中恍然流逝著。

迦葉悠悠醒來,睜眼四望,沒有巍巍的白山,沒有流丹雲霞,沒有青翠如玉的孔雀河,也沒有潔白如雪的流沙地,悵然若失,跌坐在地上,難過的閉上雙眼。

“癡兒。”

聲如梵音直貫心湖,迦葉睜眼再度看到那雙湛然明澈的眸子,因巨大的失望而黯淡無光的內識海又因這雙眸子的注視而一點點光明起來。迦葉不識丹息術,自然不知內識海為何物,隻覺胸臆間充滿著大光明,即將要溢出來的光明讓迦葉的身心沉浸在一種宛如新生的喜悅之中。

“道玄深處乃不盡生機,明鏡窺得自我乃得大自由。我在你心裏留下一粒種子,你若能尋著這粒種子,可來中州尋我。”

“心中若有種子,哪需還待他人?”

青衫老者笑出聲來,道:“癡兒,癡兒……”也不再多加解釋,隻說道,“此地已脫離跋野人的控製,我知道你不願隨我等進張掖,不妨就此分別。”

迦葉這才注意已不在弱水河濱,巍峨的祁連山橫亙在視野的極限之處,啊,已離張掖如此之近了,白發刀君、越仕、江翼、燕然等人環立身旁,右臂還是異常疼痛,但是已能忍受。

“這是哪裏?”

“剛過大野口。”越仕笑道,“你昏倒之後,我們便一直往南行了兩天。”

迦葉隻覺得自己這兩天來一直沉陷於青衫老者的眸光之中,沒有因創痛而昏厥的感覺。懶得解釋,因為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隱約覺得右臂有恢複的可能,迦葉神色一振,說道:“一路相擾,迦葉就此別過。”

越仕說道:“你右臂未愈,路上遇著一名馬賊也隻有落荒而逃的份,恰好我要遊曆西州,不如你來做我的向導,等你手臂傷好,我也要回中州了,你看如何?”

迦葉望向江翼,臉上有些猶豫。

越仕擰頭看向江翼,問道:“七郎,你看如何?”

江翼說道:“還是先往張掖稍作休整,再行上路。”

一路上眾人都不道破青衫老人的名字,並非說越仕心裏就不明白,江翼欲隨青衫老人去張掖,當然有所圖。刀君對眾人冷漠不理,青衫老者卻甚好相處,一路上不忘提點他們的武技,短短數日,越仕已覺得獲益匪淺,如果不是考慮到迦葉隻身上路太過危險,越仕恨不得隨青衫老者一路走回中州去。

越仕心裏不悅,也不加掩飾,說道:“七郎既然要先去張掖,與我也不同道,就此別過吧。”

迦葉心裏對江翼生不出喜歡來,覺得越仕與他分開走甚好,臉上露出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