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魂水二主

不出所料,三人回到宴月樓門口,剛準備上馬,就有一個行色詭異戴著鬥笠的老伯走了過來,對著竟央拱手行禮。“靈主。”

竟央回頭戒備地看他,老伯壓低聲音,繼續道:“魂主料到靈主會來找他,故讓我來臨巒迎接。”

“哦?如此,快帶路。”

老伯露出難色。“魂主說,隻請幼主過去,靈主您就……”

竟央略微驚訝,很快又恢複了平靜。“魂主果然我行我素,罷了,我知道了。”

“靈主寬宏。”

竟央轉身看向靈竹。“竹兒,靈父不能陪你去了,隻好先回靈府。見了魂主,記得告訴他你的狀況,看他會不會說出什麽。還有別忘了詢問他準備如何應對凡人王的邀請,回來之後告訴靈父。”

靈竹點頭。好不容易剛跟竟央混熟,卻聽說他又要走,自己還得跟一個陌生人相處,不由得露出惜別的表情。竟央安慰地摸摸她的頭頂,踏上馬車。塬圭揚起馬鞭,駕車轉彎漸行漸遠。

老伯做出請的動作。“幼主,請隨我來。”

兩人走到街角乘馬車,車朝東南方駛去,不久出了另一個城門,繼續往郊外走,直到四下裏沒有一個人,才在湖邊停了下來。

靈竹掀開車簾,跳下馬車,看到眼前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周圍垂柳依依,芳草萋萋,百靈啼鳴,很是漂亮。不遠處浮著一艘畫舫,船尾站著一個同樣披著蓑衣的老伯,他手持竹竿,緩慢地撐船。船中間有個兩層的小屋,吊腳琉璃瓦,垂著竹簾,看不到裏麵。幾隻白鷺繞著畫舫上下翻飛,身後火紅的明日給白羽鍍上一層金光。

那人看到靈竹一行兩人站在岸邊,改變了撐船的方向,慢慢靠近。靈竹走上湖邊用木板搭起來的平台,船身一擺,才看見船頭還有一個人。雖然已經開春,氣溫回升,那人卻還穿著毛皮大敞,頭上戴著一頂白狐皮帽。他躺在藤椅裏,舒服地眯著眼,曬著太陽小憩。

船靠近平台,撐船的老伯朝靈竹伸出手,欲扶她上來。“幼主。”

靈竹學竟央的樣子端著架子點點頭,把手遞給他,邁腿踏上了船尾。另一個老伯隨後也上了船。

“魂主在船頭曬暖,幼主不妨過去看看。”說著打起竹簾。

靈竹彎腰走進去才發現,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裏麵放著一張軟榻,一張桌子,四塊軟墊,軟榻上被子枕頭一樣不缺,桌子上還擺著茶盞和果脯,茶水升騰著熱氣,看來剛沏好不久。越過桌子,靈竹從另一個門上了船頭,這船頭比船尾的空間大了不少,那個人的藤椅擺在正中央,卻絲毫不覺得礙事。

見他沒睜眼,靈竹以為他睡著了,便放輕步子,慢慢靠近。這次看清了,他的袖口領口和衣擺上都綴著與帽子同樣的白狐毛,淺藍色的緞子上繡著荷黃的祥雲、淡墨色的鯉魚。衣領上的毛極高,一直蓋到後腦勺,看不到頭發,大概塞進帽子裏了。靈竹正對著陽光看他,隻覺得那側臉的弧度異常柔美。他靜靜睡在那裏,空氣都變得安寧,自己也跟著平靜下來。

“看夠了沒?”

那人突然開口,把靈竹嚇了一大跳。“你,你沒睡著啊?”

他坐起來,仰起臉,一副人畜無害的純良表情,奈何說的話卻讓人吐血。“我這麽好看麽,讓你看到現在。”

靈竹發花癡被人當場抓住還冷嘲熱諷,一時間吞吞吐吐不知道說什麽好。那人柔和地笑著,繼續說:“隻是看到我你就被迷成這個樣子,要是見了霽雪,會是怎樣光景呢,我很期待。”

“你……”靈竹你了半天,怎麽都說不出欺人太甚這四個字。越是和善的強者,就越不容小覷,靈竹生怕自己哪點招惹了他,丟了自己的小命。

“我什麽?”那人側頭笑,仿佛三月春花。

“你就是魂主?”靈竹自暴自棄地扔出這句巨傻的話,想著幹脆把問號抹掉,塗上句號好了。

偏偏那人覺得有意思,逗她一般費神思考了下,才回答:“好像,是的。”

靈竹痛哭,哥哥,不帶這麽玩人的,有什麽話說不就好了,我不擅長心理戰術文字遊戲。“你到底要怎樣啊?”

“唔,其實也沒什麽,就是無聊了想找人來玩玩。你也知道嘛,魂族管的事很無聊的,別人該死該活的隨他們去吧,我們站在一旁看戲就好。”祈歲站起身,伸出手。“過來,讓我看看你的頭發。”

靈竹扭扭捏捏地走過去,這才發現他竟然有那麽高。上次站在流雲麵前時還勉強能看到他的肩膀,這次平視卻隻能看到祈歲胸口繡著的鯉魚。

祈歲拿住一綹長發,看了看發梢。“還能生長,丫頭,你靈力果然不錯嘛,比你靈父強,據說他二十歲的時候頭發就不再長了。”

靈竹下意識地維護竟央。“不許你說我靈父。”

祈歲嗬嗬一笑,放下頭發在她臉上擰了一把。

靈竹啊地叫出聲,倒不是因為他擰得疼,而是因為他的手太涼了,就像寒冬懸掛在屋簷上的冰淩一樣,不禁抱怨道:“怎麽這麽涼?”

“我壽命長,不要太羨慕了!”

“關壽命什麽事?”

“我們魂族就是這樣,體溫越低的人壽命越長。靈主怎麽教你的,這點事都不知道?”祈歲又想捏,靈竹一下子跳開。

想起之前竟央的吩咐,靈竹說到:“其實,我……失憶了……”

“嗯?”祈歲收起玩鬧的表情,定神看了靈竹一會兒,眼睛裏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掩飾過去。“我明白了。”

“靈父讓我問你,我之前莫名其妙地昏迷,醒來後又失憶,你可知道什麽?”

祈歲故作玄虛。“到了合適的時候,他自然會知道。”

靈竹很鄙視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靈力太弱,根本不知道啊。不要假裝高深啦,已經被我識破了。”

“激將法是沒用的,我不會說的。”祈歲搖搖食指。“不過為了防止你亂傳謠言破壞我名聲,我決定證明給你看。”

“什……”話沒說完,靈竹就愣住了。

祈歲揚手摘掉帽子,藏在帽子裏的黑發如水庫裏的水般,頃刻一瀉而下,黑亮亮的像是夕陽映照下的河川。那頭發是靈竹至今見到最長的,它一直鋪到祈歲腳後半人遠的地方。

祈歲見靈竹目瞪口呆,接著說:“它還在繼續生長哦,半年就能長一個手掌的長度。”說著五指並攏,豎起手掌給靈竹看。

靈竹咽下口水。“這麽長,拖在地上很容易弄髒,你怎麽洗呀?”

祈歲很苦惱。“所以我才戴帽子嘛,都是為了證明給你看才摘掉的。你看現在肯定髒了,你要負責。”不經意的一個側頭,祈歲額上的碎發傾向一邊,露出眉間一顆紫晶淚痣,映著日光,竟有淡微的光芒。

靈竹好奇地問:“那顆痣……”

祈歲不以為意。“生來就有了,沒什麽,霽雪也有一顆,不過是朵紅豔豔的桃花就是了。”說到這兒,祈歲有些咬牙切齒。“那家夥拈花惹草處處留情,欠的情債三輩子也還不完,哪日把靈族最醜的姑娘許配給他,看他還敢不敢在我麵前炫耀。”

靈竹語塞。

“祈哥哥,你又在這樣說了。”

女孩獨有的清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兩人回頭,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踏水飛來,足尖一點,湖麵蕩起層層波紋,彷如雨落浮萍。她穿著白色抹胸長裙,湖藍輕衫,上麵用水藍絲線繡著波紋,頸上戴著銀絲嵌藍鑽的項鏈,耳朵上戴著兩顆剔透藍寶石,搖搖欲墜如雨滴,兩側各綰了一個發髻,用擰成波紋的藍綢帶綁著,幾十條藍珠子串成的線垂在發髻下方。

祈歲看著她落入船頭,微微蹙眉。“槿澗,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祈哥哥,總是給我一種你愛上我的感覺。”

槿澗忙著整理和藍珠子纏在一起的頭發,隨便甩了一句出來。“我也說了很多次了,你多心啦。”

“那就好,七神族人隻能嫁娶靈族人,若是跟別族人或者凡人有了感情,那會很麻煩的。”

“這些老掉牙的話你留著跟雪哥哥說吧,不過他也不會聽你的就是了。”槿澗終於理好頭發,大呼一口氣,抬頭看到站在旁邊的靈竹,問到:“你是靈族幼主?”

靈竹點點頭。

槿澗又說:“我是水主,七主裏年齡最小的,也是最可愛的。”

祈歲翻了個白眼。“還是最愛撒嬌的,哥哥姐姐的叫個不停。跟垣已那塊石頭在一起時還好,要是跟乾曜在一起,鬧騰得天都能塌下來。我就奇怪了,乾曜他怎麽回事,整天走路腳都不沾地,忙得跟火燒屁股似的。”

“曜哥哥那叫有青春活力,哪像某些人,大夏天還捂著皮襖,懶洋洋地曬太陽,就像老年人一樣,毫無生機。”槿澗毫不退讓,伶牙俐齒地回擊。

“那叫享受生活,你懂不懂啊?”

“懶得跟你吵,到最後說不過我你肯定要擺出資格老來壓我。”槿澗扭頭不再理他,右手伸出船外,做出抓取的動作。一注水流飛了上來,槿澗飛快抓住水裏的一條魚,左手拉住靈竹,轉身往船尾走。“靈竹我們走,去熬魚湯喝。”

祈歲抬手攔住她。“把這條放回去,它命不該絕。”

槿澗瞪他。“你們魂族不是不能透露生死信息,否則就要被處刑嗎?為了不讓我吃魚,你寧願違反族令!”

祈歲挑眉,無辜地說:“不能透露人的生死,但魚啊貓啊鳥啊之類的,都可以。”

槿澗不相信。“少騙人了,我就要吃這條魚。”

祈歲大聲歎了口氣。“那可如何是好呢?你濫殺無辜,我不得不稟告水族。可看你受刑吧,我也於心不忍。誒,你要殺了這條魚會受什麽程度的懲罰?我聽說水族刑罰是七族裏最痛苦的。”

槿澗神情鬆動,想了想,抬手把魚扔回水裏。“我不吃就是了。”

“哎,不要虐待自己的胃嘛!我知道有幾條魚是今天的死期,想不想知道是哪幾條?”

“哪幾條?”

“告訴你可以,不過你抓了魚也得分給我兩條才行。”祈歲趁火打劫。

槿澗咬咬牙。“分!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好。”祈歲抱起落在地上的長發,走到船邊看了看,指著不遠處的幾條魚。“那個,那個,還有那個。不是,左邊那個!”

他說一個,槿澗就抬手抓一個,水柱嘩啦啦地飛過來又如玉碎落墜回湖裏。頃刻就抓了七八條小魚,用來熬湯再適合不過。槿澗拿著魚去船尾找老伯要砂鍋,靈竹見祈歲笑得一臉得意,便問道:“你怎麽知道那些魚今天會死?它們看起來都還小啊。”

“就是因為小熬湯好喝,所以才抓來嘛。我們今天吃它,它當然是今天的死期。”

“咦?不是因為你知道它們是今天的死期所以才抓的嗎?”靈竹思維有點亂。

祈歲大手一揮。“我哪裏知道?想要知道的話得占卜,麻煩的要死,隻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嗬嗬。”

靈竹默默流下兩條冷汗。“你嘴裏有一句是真話嗎?”

祈歲理所當然地點頭。“有啊!就是我想喝魚湯!”

等了很久,槿澗才端著碗走進船廂,抬手招呼他們進來喝湯。祈歲迅速把頭發綰起塞回帽子裏,彎腰走進去,在桌子旁的軟墊上坐了下來。“嗯,聞著挺香的,我嚐嚐。”

靈竹跟著走進去,坐到槿澗旁邊的位置上,喝了一口魚湯,果然很鮮。

祈歲放下碗,感慨道:“要是乾曜在這裏就好了,我們就能捉幾條大魚烤來吃。誒,槿澗,你什麽時候不在都行,就是出

來玩的時候必須在。我記得去年你沒在,我們六個在湖邊玩,突然想吃烤魚。我、流雲、宛晝都幫不上忙,霽雪光顧著

對著湖麵欣賞自己的美貌,就垣已一個人,用石頭在那兒砸魚,跟下石頭雨似的,但就是一個都砸不到。乾曜等急了,一團火扔過去,魚沒燒死一個,垣已衣服倒是著了。他氣得追著乾曜滿湖灘跑,石頭紛飛,弄得流雲用風屏擋在我們麵前才沒造成誤傷。最後魚沒吃成,垣已被火熏黑了,乾曜的臉被石頭刮花了,那之後他倆好久都不搭理對方。”

靈竹很樂嗬地聽著,心想被百姓奉為神明的七神私底下竟然是這個樣子,要是百姓知道了真相,得有多傷心啊,同時也會覺得焚香磕頭求他們保佑風調雨順這事,是多麽的不靠譜。

槿澗哼了一聲。“你也就想吃魚的時候才能想起我。”

祈歲很委屈。“不是啊,有正事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你。”

“哦?什麽正事?”

祈歲換上正色,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告示。“這張告示我想你們都看到了,去還是不去,我們得一起商討下。我猜你在這湖

附近,所以就在船上等著,然後又把靈竹帶了來,此外還需把他們五個找來。”

槿澗也嚴肅起來。“你知道他們五個在哪兒?”

“四月飛花季,流雲和霽雪應該在一起,而且應該在不遠的某處樹林裏。他們倆,靈竹,你去找。”祈歲看了眼靈竹又回頭對槿澗說,“千裏之外的富陽遠郊有座火山,近期將會噴發,我猜垣已和乾曜會在那兒附近,他們你去找。宛晝一般呆在山頂,我去她常出沒的幾座山看看。十日之後,我們還在這裏見麵。”

“槿澗,富陽較遠,來回也需七八日,再算上尋找他們的時間,十日著實有些勉強。幸好從這裏去富陽有條小河,一路沿水飛去會快些,你抓緊時間,切莫貪玩而耽誤。”

槿澗聽完點點頭,站起身。“那我現在就啟程了。”語畢身影閃過,再看時人已經落到湖麵上。

祈歲輕笑。“她跟乾曜一樣,是個急性子,不過做事麻利,倒也讓人放心。”

靈竹想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還要擔此重任,不禁麵露擔憂。“魂主,我……”

“哎,不要這麽見外嘛,流雲與我情同手足,你是他未過門的媳婦,何況你們的婚事還是我攛掇魂父極力促成的,叫我祈歲就好。”槿澗一走,他又換上了嬉鬧的神情。

靈竹臉上一紅,隻好改口。“祈歲,我恐怕完不成你交給的任務……”

祈歲擺出講大道理的姿態。“放心,我說你能辦到你就能辦到,小孩子家家的,要自信一點,不要給自己設限嘛!要知道,人心是很脆弱的,你需要一直哄著它,告訴它沒事,或者是一定能行。這樣說久了,你就能看到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