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祈歲的決斷
夜晚,半月高懸。
祈歲穿了一身皂白色的袍子,跪在正殿裏。
白色的蠟燭悠悠燃燒,遠山覆蓋積雪,千年冰寒封月光。
靈竹端著一碗薑水,走到祈歲身邊,安靜蹲下。“天涼,你畏寒,喝點熱薑水暖暖身子吧。”
祈歲抬頭看看她,問道:“你究竟是誰?”
靈竹詫異地挑眉。“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別偽裝了,第一次見你我就看出來了,這個身體換了靈魂,但我看不出是誰,也不知道你有什麽企圖,所以沒表現出來。魂父死前對我說了那番話,說明你很重要。你究竟是誰?”
靈竹皺眉想了想,苦澀地笑起來。“我說我不記得了,你信麽?”
“什麽?”
“我隻知道自己不是靈竹,跟你們不是一個時代,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剛來的時候我還能想到自己的事情,後來慢慢的就模糊了,現在已經全忘了。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這個魂魄煙消雲散,真正的主人就會回來。”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靈竹聳肩,把碗塞進祈歲手裏。“信不信由你,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希望你能早日變得像你魂父一樣強大,能看出我是誰,然後趁我消失前,把我送回自己的世界。我可以保證的是,我沒有惡意,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傷害。”
“流雲知道麽?”
靈竹點點頭。“現在隻有你們兩個知道。”說完又加了一句,“我不是真正靈族幼主這件事,可以幫我保密嗎?”
“為什麽?”
靈竹歎口氣。“別人知道真相後,說不定會殺了我,而我還不想死。老魂主故去,我才知道,什麽愛恨情仇,什麽糾結痛苦,都比不上活著。”
祈歲看了她一會兒,喝了口薑水,才開口。“好。”
第二日,深夜。
成片的紅燈如海,紅色綢帶交錯勾連,漫無邊際的紅地毯,六角懸鈴的水上小亭。
流雲坐在亭子前的台階上,靈竹靠在他肩上看向遠方紅雲。
“竹兒,我們成親吧。”
靈竹直起身,臉色驚訝,眼神飄忽。“太……早了點吧……”
流雲無奈一笑。“那我再等便是。”
靈竹見他似乎不悅,連忙解釋道:“雲哥哥,你相信我,我是喜歡你的。”
流雲抬頭看向她,似在無聲詢問。等了這麽多年,一直在拒絕,究竟為什麽。
靈竹捧起他的臉,指尖滑過他修長的眉毛,認真地說:“雲哥哥,哪怕有日我不在了,轉世之後,我都會找到你。此情此意,永生不變。”
窗外月色正濃,輕紗緩緩飄動,靈竹從夢裏驚醒,胸口沉悶。
自從那晚後,便總會夢到這樣的情景,而每次她都會搪塞地拒絕。
看著流雲哀傷失望的側臉,靈竹心裏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要是自己是她,一定不會讓你傷心。靈竹想這麽說,但立刻又自嘲地笑起來,自己有什麽資格說呢。
況且關於自己的記憶越來越模糊,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消失了吧。或許就在某次的睡夢中,沉沉閉上眼,再睜開後的魂魄,就不是自己了。
心裏難受睡不著,索性穿好衣服推開門去院子裏走走。
祈歲的府宅並不是很大,各個大院的門彼此相望。靈竹、槿澗、宛晝三個住在西邊,流雲、霽雪、垣已、乾曜住在東邊,祈歲處於正中的主樓。
飄渺的笛聲傳來,靈竹循聲看去,隻見祈歲一個人坐在主樓的樓頂,橫笛對月。
不由得想到今天淩晨,天色尚暗,穿著黑衣的魂族人,抬著沉重的棺木,往山穀深處走。祈歲走在最前麵,身邊跟著六主和靈竹,一直到埋土,祈歲表情都很平靜,隻不過平靜下的暗湧凶流,身邊的人感受得到。
冷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祈歲蹲著一下下撫摸著墓碑上的銘文。
垣已撐著黑色大傘,站在他身邊,平日裏冷峻的神情更加涼漠。
感性的人都無聲地抽泣著,祈歲一顆淚都沒掉,隻是眉心的淚痣,晶瑩剔透,寒光閃閃。
此刻他坐在那裏,長發垂在屋頂,穿著毛皮大氅卻依然顯得身形單薄。
靈竹忍不住走到主樓,打開天窗,爬上屋頂,坐到他身邊。
笛聲戛然而止,但他並沒有回過頭來。
靈竹問:“我來陪陪你,可以麽?”
祈歲依然沒有回頭。“隨意。”
“你在吹什麽?聽起來很傷感。”
“《浮生》。”祈歲放下竹笛,轉頭看向靈竹,眸子裏滿是水光。“咫尺流年,一夢之間。浮白歡笑,餘生未歇。”
靈竹看了看他腳邊,竟然擺滿了酒瓶,再看他的眼神,恍恍惚惚。“你醉了?”
祈歲突然笑了起來,拿起一個酒瓶,看著它的神情就像看自己深愛的女子。“你還小,不懂酒的好處,再沒有比它更好的了。”
靈竹皺眉。“借酒澆愁愁更愁,心裏不舒服的話,不如說出來,會好得多。願意的話,你可以說給我聽,反正我是早晚要消失的人,不會把你脆弱的一麵泄露給別人聽的。你可以相信我,試試看?”
祈歲看著她,神色複雜,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開口。“你懂那種感覺嗎?當你覺得自己足夠強大可以保護身邊人的時候,卻發現還是無能為力。魂族是命運的掌控者,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我們自己也隻是命運擺布下的一顆棋子,它通過我們再去控製別的棋子。看著一個個人相繼逝去,聽著他們的親人撕心裂肺的哭聲,我隻能站在旁邊,什麽都不能做。你明白那種自責感嗎?”
“我想我明白,但我不處在你那個位置,所以你的痛苦,我無法同樣體會。”靈竹歎口氣,看向遠方。“每個人心裏都有過不去坎,人都是這樣活著的,應該習慣它。”
“你還真是冷靜,近乎無情。”
“等你到了快死的那天就明白了,什麽心結,都沒有活著重要。活著,才能有瓜葛,有羈絆。”
祈歲詫異地看著她。“看來,我小瞧你了。”
靈竹輕笑。“你幫我保守一個秘密,我幫你保守一個秘密,我們扯平了。”
祈歲點點頭,深深吐出一口氣。“等著看吧,我會超越魂父,成為更強大的七族支柱。總覺得,會有一件大事發生,那時,我會盡自己所能來輔佐你。好了,很晚了,去休息吧,明天我會聚集大家商量告示的事。”
靈竹站在天窗旁回望,祈歲的側臉在夜幕裏恍如剪影,模糊若江南煙雨。
第二天再見到祈歲時,他換了一件紫緞長衫,外麵罩著黑色寬袍,滿衣銀灰色祥雲龍紋,腦後發髻插著銀釵,端坐在大殿盡頭的楠木椅上,眉目深沉,冷靜淡定,正經一副叱吒風雲大權在握的魂族正主做派。
總有些事情,能讓人一夜長大。
“阿祈,你……”乾曜看著他,擔憂而不解。
祈歲抬起頭,目光寧靜而悠遠,仿佛看向宇宙盡頭。他抬手指向兩旁的木椅,淡淡開口。“坐吧。上茶。”
八個侍女從殿門相繼走進,衣帶飄擺,裙袖飛揚。等眾人坐定,一一懸手沏上新茶,然後靜靜退下,最後的兩個人順手關上了大殿門,殿內瞬間安靜得空曠,一束束光線透過窗上的鏤刻斜射進來,照亮一片青色大理石地板。
祈歲端起茶盞,右手捏著茶蓋,緩緩撫開水麵上的茶葉。“離凡人的王祭神祖的日子還有八天,我們是時候商量了。去,還是不去?”
槿澗率先開口,道:“他一個凡人,憑什麽見我們七個神人,不去。”
乾曜跟著說:“我也認為不去好,他祭奠祈福是他的事,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職責,毫無瓜葛,為什麽要相見。”
宛晝說出反對意見。“凡人的王若不是有要事,定不會找我們,我想他一定是有大事找我們幫忙,去看看比較好。”
霽雪搖著羽扇。“我同意宛晝妹妹的話。”
流雲說:“我也這麽覺得。”
祈歲把茶盞放到旁邊案子上,清脆一聲響。“垣已,你認為呢?”
垣已依舊麵無表情,像是塊冷冰冰的大石頭。“去。”
祈歲勾起嘴角,看向坐得最遠的靈竹。“你呢?”
靈竹為難地撓撓頭發,半天才說道:“我不太明白,還是你們商量吧。”
祈歲但笑不語,指尖沾了茶水,在案子上閑閑地勾畫。
乾曜見他不說話,急了。“你倒是表個態啊,去還是不去不就你一句話的事。”
“去當然是要去,不過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們需先回去安排好各自族裏的事情。到泰安需要五日,你們回去需要一天,我給你們一天時間,處理好族裏的事務,然後再回到這裏。”
祈歲站起身,讓侍女打開殿門,耀眼的陽光瞬間奔湧進來,刺得人睜不開眼。“時間不多,現在就動身吧。靈竹,你留下。”
“我?”靈竹剛準備離開這陰森森冷得人發抖的宮殿,聽到祈歲喊她,詫異地收住腳。
流雲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安慰地微笑。“我在殿外等你。”
等人都走了,祈歲才招手把她叫到身邊。“雖然凡人的王並沒有邀請你,但我覺得,你還是去比較好。靈族沒什麽事情,你就不要回去了,我讓人告訴靈主一聲即可。這幾天你呆在我身邊,我教你些東西。”
“誒?我要學什麽嗎?”靈竹一臉迷茫。
“禁忌之術。”祈歲頓了下,接著說,“我預感,將來會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