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宴月樓的舊主人

“你這人怎麽聽不懂話?不許進去,滾遠點!”店小二雙腳叉開站在宴月樓門口,滿臉不耐煩,揮蒼蠅般往外趕人。

舞桐見此景,趕忙從霽雪身邊走回來,厲聲道:“小六,不得對客人無理。”

小六挨訓後露出委屈的神色,指著站在旁邊,一身破爛衣衫,頭發亂如枯草,散發著酸臭味道的人,說:“這髒乞丐非要進咱們店,給了饅頭,還是趕不走。一身臭氣,不是故意來搗亂的嗎?”

“我不是乞丐!說了幾次了,我是這店的少東家!還不快讓我進去!”那人聞聲反駁道。

“少東家?”舞桐詫異地轉頭打量他。

約莫二十多歲的男子,穿得邋裏邋遢,衣服上滿是補丁和黃褐色的汙跡,腳上的布鞋破了幾個大洞,露出長有凍瘡的腳趾。精瘦的黑老鼠吱吱地叫著,圍著他繞圈,甚至有一隻小老鼠,試圖爬到他腳麵上。

舞桐見狀先後退了一步,但臉上還滿是和氣。“小六,去廚房多拿些吃的給他。”

“是,老板娘。”小六走之前不忘輕飄飄地瞥一眼那人,斜著嘴角輕蔑地哼一聲“臭要飯的”。

“你是這店的老板娘?三年前我娘剛死,那老頭子要納妾,我以離家出走相逼,沒想到還是娶進門了!”那人急得跳腳。“我算明白怎麽是回事了,是不是你這女人妄想侵吞家產,故意把我拒之門外?我告訴你,不可能!我趙儲在世一日,這酒樓就是我們趙家的一日!”說著捋起破爛的衣袖,作勢硬往店裏衝。

家丁早就抱著膀子站在舞桐身後,見他發瘋一般闖過來,動手止住了他,一個抱腰,一個拿繩索捆綁,動作麻利輕鬆,像在收拾一隻幹瘦的公雞。

那人毫無抵抗之力,隻能扭動身子,口裏不停地叫罵。

舞桐平白無故受他這一頓指責,再和氣溫柔,麵子上也掛不住了,便黑下臉來指了指櫃台上的一塊抹布。

家丁把捆成粽子的趙儲仍在門外,握住他的脖子,不顧他微弱的抵抗,把那塊還算幹淨的抹布,強行塞進他口中。但趙儲還不安份,仍然嗚嗚哽咽著扭動身子,活像一隻掙紮蠕動的毛毛蟲。

舞桐不忍心看,背過身,對家丁道:“等小六回來,讓他好好吃一頓,再向賬房要些錢給他,就打發走吧。”

家丁不情願地地點點頭,又道:“老板娘,您就是心腸太好了,所以方圓百裏的乞丐老上咱們這裏來鬧事。要是狠狠打一頓,讓他們知道咱們宴月樓不是好欺負的,就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說著用力往趙儲腹部踢了一腳,趙儲吃痛地低唔一聲,蜷起身子安靜下來。“看,老實了吧!”

舞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無非是想要口飯吃,能有多大麻煩?而你這一下,說不定會要他的命!生活幾多艱辛,尤其對處於弱勢的人。吳量,當初你帶著妻兒老母乞討上門,可有人拳腳相加?如今生活剛好了一些,就開始胡作非為!”

吳量動動嘴角,最終低下頭去。

“你平日裏仗著宴月樓的名字,在外麵欺淩弱小,我不是不知道,隻是怕你在母親和妻兒麵前丟了臉麵,所以一直沒說。”舞桐冷哼一聲,繼續道。“要是你不在乎,我可以立刻就告訴你五歲的小兒子,他英雄一般的爹爹,到底做有些什麽光輝事跡。”

“他今天喝多了酒,老板娘別跟他一般見識。”另一個家丁開始說好話,“阿量,跟老板娘賠個不是,這事就過去了。”

吳量猶豫一下,才勉強開口,道:“我知錯了。”

“罷了,你去後院催小六吧。”舞桐不再看他。“丁勇留下。”

“是。”吳量惡狠狠地剜了一眼仍疼得倒吸冷氣的趙儲,氣衝衝地離開。

眾人賞完花燈,紛紛回家,路過宴月樓時見有熱鬧,便圍上來觀看。鑒於趙儲身上的氣味過於濃鬱,大家都捂著口鼻,持遠觀態度,趙儲被踹的時候,也無一人上前相勸。

“借過!借過!”一個老漢撥開人群,不顧刺鼻的臭味,顫顫巍巍地走近趙儲,蒼老的目光在他髒得分不清眉眼的臉上逡巡。片刻後,老漢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少爺,你可回來了!”

趙儲聞聲抬頭,看了看他,也熱淚盈眶。“孫爺爺。”

舞桐認得他,這個孫爺爺是住在城西的孫福,他經常來宴月樓找在外麵戲耍的小重孫。便問道:“孫爺爺認識這個人?”

孫福跪在地上,白花花的胡子上沾有淚滴。“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丁勇,快給他鬆綁。”舞桐聞言,知此事不簡單。“孫爺爺,我們不知情,冒犯了。”

孫福顫抖著雙手幫他把身上的繩索解開,而後慈愛地撫著趙儲的臉龐。“少爺,這三年裏發生多少事你知道嗎?我做夢都想著要告訴你,讓你為老爺和趙家報仇。我老頭子快八十歲了,等不了多久了,今日終於可以相見。”

“什麽報仇?我爹他怎麽了?”趙儲一把抓住孫福的肩膀。

“老爺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整個趙家從上到下一夜間全沒了!”

此言一出,像是落入沸水中的一滴油,頓時激起無數水花。圍觀群眾喧嘩起來,七嘴八舌道:

“怪不得他們一家人都消失了,原來是死了啊!”

“沒聽到動靜啊,官府也沒派人調查,按理說,趙家上下也幾十口,不可能沒一點風聲啊。”

“說不定是狐妖作怪!你沒聽說嗎,趙老爺當年喜歡上一個叫織姬的年輕女子,據說長得極為邪魅,臉尖尖的,眼睛尖尖的,笑起來活脫脫是個狐狸!趙老爺一向與夫人和睦,不知中了哪門子邪,非要納她為妾。趙夫人不同意,可沒多久趙夫人就死了,而後趙家就離奇消失了。”

“你這樣說我想起來了,那女子來曆不明,不是我們臨巒人,方圓十裏也沒聽說過。而且她來了之後,日日雞犬不寧,天空是昏黃色的,空氣中都彌漫著不安。”

“快別說了,我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說不定是真的呢,你害怕是因為你也有同感。”

眼看話題一路向鬼魅延伸,舞桐扶起趙儲和孫福,道:“二位有什麽話,不妨進店再敘,外麵人多口雜,走漏什麽風聲就不好了。”

趙儲點點頭,攙著孫福,往店內走去。

流雲拉著靈竹也往裏走,靈竹小聲問:“雲哥哥,真的有狐妖嗎?”

流雲側頭淺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有我在,沒事的。”

舞桐走進店裏,高聲宣布:“各位客官,今日宴月樓有要事商議,暫不營業,所有賬都算在我身上,請大家多多包涵,回避一下。”

說完,家丁們湧進店裏,擦桌子的擦桌子,放門板的放門板,開始往外趕人。眾人不論吃飯的還是等著看熱鬧的,見這架勢,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便識相地拔腿走人。

等人都散去,家丁們也退回後院,四下無人,隻有蠟燭寂靜燃燒,趙儲也洗完澡換了身新衣服走出來。簡單打理後,再放眼一看,銀衫翠帶,星眉朗目,儼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霽雪隨便看了眼,從鼻子裏輕哼一聲。“倒是不算糟蹋我這身好衣服。”

趙儲拱手,感激一笑。“多謝雪公子相助。”

霽雪眨了下眼,垂首喝茶,不再搭理他。

趙儲尷尬地僵在原地,半天愣愣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尖,坐到木桌旁。

“趙公子不必在意,霽雪一向是那樣的。”靈竹笑嗬嗬地把麵前的一盤核桃酥推到他手邊,“你一定很餓吧?邊吃邊說。”

趙儲感激地笑笑,捏一起塊咬在口中,含混不清地說:“孫爺爺,我走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孫福歎了口氣,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點心,幽幽道:“老爺本不管事,夫人走後,店裏基本就由織姬說了算,等少爺您離家出走後,就更是無人能管,無論店裏還是整個趙家,都被她握在手心。她不懂生意,隻會享受,沒多久家業就被敗得隻剩一點了。老爺無奈隻好遣散下人,讓他們自謀生路,來減少開支。”

“別人可以走,孫爺爺您進趙家幾十年,勞苦功高,爹是不會讓你走的。”

“我是自己要走的。”

趙儲停下了咀嚼。“為什麽?”

“我是看著趙家一點點興旺起來,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實在不忍心,看著它就這麽敗了。”孫福因為年老而混沌的眼睛裏,升騰起怒意。“守業比創業難,我知道趙家會敗,可沒想到會敗那麽快!這一切都怪那個叫織姬的女人,她毀了趙家的產業,又殺害了趙家幾乎全部的人!”

“你也認為她是狐妖?”靈竹忍不住插話。

“不,她不是妖。”孫福搖搖頭,古銅色爬滿皺紋的皮膚顯示著歲月的無情與磨礪。“活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這世上沒有妖,但有比妖更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