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老師和對方激烈爭吵了很久,他們說的話隔著門我聽不太清,就算三句兩句的聽見了,這麽久也沒了什麽印象。隻記得走廊裏越來越亂,可能是上下左右的鄰居聞聲出來看熱鬧。
亂了半個小時左右,畢老師回來了。跟她一起進屋的還有好幾個人——一名戴大蓋帽的民警、一位滿頭白發羅鍋八翹的老太太、一個滿臉怒容的中年婦女,最後跟了個挺漂亮的大姑娘。
除了民警那三個人我都見過,白發老太太是我們這的居委會主任,小腳偵緝隊的頭頭;大姑娘是畢老師女兒,當年十八九歲,不知道她上班還是上學,反正每天下午四點到育紅班來坐著,等孩子們都被家長接走了再跟畢老師一起回家;至於那個中年婦女,我上下學的時候和她打過照麵,她總陰沉個臉很不開心的樣子。
兩老一小仨女人繼續吵,這個說他又回來禍害人了,那個說他早就死了,你們故意找茬欺負寡婦雲雲。
從話裏能聽出個大概:原來中年婦女是拍花子的老婆,拍花子曾經拐過畢老師班裏的孩子,被警察抓走再也沒回來。剛才畢老師在門口居然看見拍花子又出現了,還盯著孩子們不懷好意,當時她想追卻沒追上。因為有前車之鑒,畢老師趕緊給孩子報數點名,可名字都對上了,人頭卻怎麽查怎麽少一個。
民警低吟一聲:“別吵吵了,”然後向居委會主任求證,“他們說的情況都屬實嗎?”
主任歲數太大了,耳朵有點背,幾乎拉著長音嘶吼:“啊?屬——實——”
民警眉頭一皺:“你不用這麽大聲,我聽得見。”扭頭又問拍花子老婆,“你愛人哪年執行的?”
拍子老婆的五官擠成一團兒,臉漲成了豬肝子紫,她十分不情願的回答:“前年冬天!”
民警再問畢老師:“你確定剛才看到那男的就是他家的嗎?”
畢老師卻稍稍猶豫了:“應該是……錯不了,一臉連毛胡子……”
拍花子老婆不幹了:“咋地呀?有連毛胡子就是他呀?”
民警一瞪眼狠叨了一句:“沒問你別說話!”又接著向畢老師詢問,“你這有裏多少個孩子?少了嗎?”
畢老師心神不寧的答道:“十九個,可咋數都是十八個。”
民警自己默數了兩遍:“沒錯呀,是十九個。你是不是數差了,你再點點名。”
畢老師女兒趕緊拿出花名冊挨個點了一遍,也沒問題。她把名單交還到畢老師手裏:“媽,你再看看,孩子都在這。數兒對!”
畢老師還是不信:“我都數老了遍了……”喃喃完對著花名冊重新點了一遍,確實都對。正在她納悶兒的時候,拍花子老婆不幹了,一口一個欺負寡婦不得好死就開始撒潑打滾兒。畢老師沒什麽反應,木呆呆發愣,可她女兒不是善茬,挽起袖子迎頭對罵。主任一看這架式,調解鄰裏矛盾可是她份內工作,於是,扯起擾民的大嗓門勸架,一時之間不可開交。
就在民警打算說倆句控製場麵的時候,突然一個黑影在窗外急速墜下,伴著一聲沉重的撞擊,有人失聲尖叫:“救命啊!跳樓啦!”
人命關天的大案發生在眼前,民警顧不上屋裏亂糟糟的女人們撒腿就往外跑,主任耳背不知道咋個情況,看民警出去了她也緊緊跟著。拍花子老婆看勸架的跑了有些尷尬,嘎巴嘎巴嘴一跺腳也走了。
畢老師女兒和母親對視一眼,衝我們說了句:“都老老實實在座位上坐好,誰也不許往外看。”說完也瞧熱鬧去了,留畢老師自己在屋裏看孩子。
畢老師確實沒心情管別人家事,自己拿著花名冊又核對了好幾遍,對外麵亂糟糟的跳樓現場漠不關心,直到家長們陸陸續續來育紅班接孩子回家。
那天是我媽接的我,把我從育紅班裏領出來之後又帶著我著圍了會觀。我們娘倆出來時從樓上摔下的人已經抬走了,地下一大攤血,中間還有一堆化了的奶油雪糕,白花花的。我以為是人的哪部分內髒從肚子裏摔了出來,害我一勁惡心。
聽周圍人議論,從七樓掉下來一個年輕女的,已經死了。她並不是自殺,而是咬著雪糕棍向外推窗戶的時候失足跌落的。
民警此刻正守著一個男人,那人蹲在地下神情沮喪的薅著頭發,滿臉絡腮胡子。不遠處,拍花子老婆和畢老師女兒正直勾勾的盯著男人的臉,呆若木雞。
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有時候的確詭異的令人難以想象。我說的詭異,不是指鬼怪亂神,而是一些巧合就像冥冥之中被哪些神秘的力量操控。
多年之後我升上初中,分到同班的一個叫任誌的男同學家就住在育紅班樓上,兒時他也在畢老師那裏念過書,所以他知道一些關於拍花男和墜樓女的內幕。
據任誌口述:在我入班前兩年,育紅班裏的確丟過一個孩子,也確實是畢老師口中那個拍花子拐的。但人家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拍花子,這其中另有隱情。
拍花男是化工廠的普通工人。很不幸,壯年之時由於身體原因失去了男人該有的雄風,引發他那正值虎狼之年的老婆強烈不滿。那年代還沒有萬艾可和滿馬路男科醫院小招貼,兩口子因為那方麵生活不和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放到現在估計就離婚了,可八十年代人還是相當傳統的,離婚是件讓人背後戳脊梁骨的丟人事,一般寧可選擇無奈的將就一輩子,也絕不輕易上法院。
拍花男特別窩囊,憑實力幹不過家中這隻河東獅,自己也著實沒能耐滿足人家正常需求,於是終日鬱鬱寡歡,心情甚是不悅,慢慢就抑鬱了。抑鬱久了難免心理會變態,他不知道從哪打聽出吃啥補啥的偏方,思量許久咬牙跺腳一狠心從工廠偷了瓶乙醚倒在毛巾上,趁人不備迷翻一個男孩,扛回家就給丁丁剁了。
他老婆下班回家開門,進屋看見他滿嘴是血的正嚼著什麽東西,邊嚼邊陰森森的嘀咕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地上躺著個人事不醒的胖小子,光著腚沒穿褲子,卡麽襠一個黑窟窿,血漬呼啦的咕咚咕咚直冒紅水,要多滲人有多滲人。
麵對此情此景,老婆差點嚇瘋了,顧不得親親得相首匿的老道德標準,撒丫子跑派出所給自己老頭兒點兒了。
警察來的時候拍花男坐正在**剔牙呢,看見老婆登時就想脫褲子檢查藥效。警察一見這場麵,唉呦喝,喪心病狂啊?立時抹肩頭捆二臂,拿下!
拍花男點也背,趕上那陣子治安嚴打,加上這案子罪大惡極,拎到局子沒幾天,來倆法警找他老婆收去一塊三毛五的子彈錢,給這孫子斃了。
家裏出了死犯兒,拍花男的老婆肯定沒臉滿世界跟別人說,隻有獨自一人孤苦伶仃過自己的日子。鄰裏間有傳言拍花男已經正法,但都是道聽途說沒有確切證據,所以包括畢老師在內的不少人認為拍花男隻是下了大獄,這輩子夠嗆出得來了。因為他是用乙醚迷的孩子,最終還留下一個拍花子的名號。
今天,要不是畢老師急眼,上門去堵拍花男,他老婆也不會把他挨槍子的事給抖落出來。
至於那個被害的可憐男孩,警察來的時候還有氣,送醫院之後如何任誌也不清楚,反正沒多久那家人便搬走了,再也沒有任何音訊。其實男孩不是在畢老師的班上丟的,拍花男拍孩子的時候是傍晚,育紅班早已放學。家裏大長忙著做飯,讓孩子自己在門口玩一會,哪知出了這麽大慘劇。這孩子在畢老師眼皮底下帶了很久,特別有感情,所以她才會如此掛心而又傷心。
翻回頭再說說今天在空地上看我們做遊戲的那個連毛胡子。
這男的年輕時候跟人打架鬥毆,蹲過一年監獄,媳婦跑了,是個光棍。出獄之後家裏幫著找關係走後門,安排到哪個廠裏當工人,一幹就是十來年。因為有前科,也沒人樂意再嫁他。後來廠裏分來一個水靈靈的畢業生小姑娘給他當徒弟。別看小姑娘和他年紀差挺多,但倆人聊得非常投機,人家對光棍蹲過監獄並沒表現出歧視。
光棍耍單耍久了,活動心眼想續個弦,一來二去愛上徒弟了,天天跟小姑娘表白。小姑娘剛走上社會,思想純潔著呢。碰這麽個流氓師傅,講又講不清理,還抹不開臉跟家裏人說,隻能盡量躲著。怎料師傅不但臭無賴,還屬狗皮膏藥,粘上就得撕掉一層皮。
他下班偷偷跟著小姑娘,踅麽人家家住哪,沒事就在樓底下晃。小姑娘實在受不了了,騙他說:“我媽知道你纏著我,要找人削你,你可千萬別再上我家樓下去了啊,行不?”
光棍除了色膽大點沒別的能耐,聽說有人削他,怕了。可他死不要臉,非讓小姑娘跟自己回家住去。小姑娘哪見過麽下三濫的,嚇得第二天躲家裏不敢上班。光棍看小姑娘沒來,憋不住又上人樓下轉悠,正好碰見畢老師帶孩子在門口玩,被畢老師一句:“你不在監獄裏蹲著來這幹哈?”給嚇懵了,以為畢老師是自己徒弟的媽,知道自己坐牢的光榮曆史,找人打自己來了,於是夾起尾巴逃之夭夭。
接著,就出了育紅班裏發生的鬧劇。
光棍等畢老師帶孩子進屋了,心有不甘,仗著膽子殺個回馬槍。這時小姑娘正鬱悶著,坐在窗戶台上吃雪糕敗火,無意間看見光棍居然還在樓下偷看,霎時間怒了。心說老娘為躲你班都不上你還糾纏不放?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是個人乎?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推開窗戶打算開罵。
世事無常,可憐花季少女怒火中燒,窗戶推的太猛,失足殞命香消玉碎。
任誌眉飛色舞的給我講這麽多,可有一處我聽的不是很明白:“畢老師為啥以為那老光棍是拍花子啊?”
任誌嘬嘬牙花子:“你是沒見過拍花子那男的呀,他倆長的太連相了,雙胞胎都沒有那麽一樣的!”算是給出一個牽強的結論。
但為什麽那天畢老師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十九個孩子一次次錯數成十八個,我想,就隻能問問她當時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