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有雲:惟上帝無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自古便從因果上認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定理。然而,事實上從來不乏大惡之人安享百年,積善之家卻步履維艱的事例,於是便續添了兩句“不是不報,時辰未到”的美好願望。可不管是來世報還是他世報,總讓人覺得有那麽一絲虛無縹緲的自我安慰,唯獨現世報,才有酣暢淋漓的解恨之感。
其中一位農民伯伯說“現世報”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既有咬牙切齒的憎惡,也有幸災樂禍的竊喜。
胖伯伯說:“讓他們老羅家得瑟!這回遭報應了吧?現世報啊!”
瘦伯伯明顯謹慎多了,他拿眼角瞄了我一眼:“別瞎說啊,讓人聽見多不好。”
胖伯伯估計看我是個小孩,混不在意:“沒事,老楊家來的且(客人),住不了兩天。”
瘦伯伯繼續勸:“那也注意點,都一個堡子的……”
胖伯伯拄著鐵鍬打斷了他:“他們家幹那麽多虧心事不注意,我說兩句話就注意了?”
瘦伯伯笑笑,不說話了。可胖伯伯嘴上依然不饒人:“我跟你說,就他們老羅家大小子幹那點事,就夠遭雷劈的了!”
瘦伯伯被他說的很好奇:“你說那個在糧食局當處長的羅老大?我感覺那孩子人還行啊……”
胖伯伯立馬露出一臉嗤之以鼻的表情:“行個屁!你是沒跟他辦過事啊,他那官當的不幹淨!”
瘦伯伯還是不信:“啊?真的假的呀,貪汙了還是受賄了?”
胖伯伯似乎覺得瘦伯伯很沒見識:“切,還貪汙受賄……這癟犢子啥不敢幹呢?遭雷劈都是輕的,早晚得判。”繼而又神秘的反問,“你真不知道啊?”
瘦伯伯被他聊的油嘰個耐的:“我哪知道哇,他到底幹啥了?”
這個時候我正好走過他們身邊,胖伯伯雖然不屑,卻也加起了小心。他用手把嘴攏到瘦伯伯耳邊,低語了起來。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基本判斷出,昨天晚上連綿不斷的滾雷是真出事了,劈的還是大辦喪事的老羅家。其實我真想聽胖伯伯講講老羅家到底有什麽天打雷劈的秘密,可我隻勉強聽到:“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就和兩位農民伯伯遺憾的擦肩而過了。
我越琢磨越好奇,特別是想起了昨天我姥兒和老舅姥爺說的被雷劈過的地方都能找到字跡,便越發想去現場看一看了。長這麽大光聽見各種奇怪的傳說,卻從未親眼見證過神跡,今天遇上這樣的機會實在不想錯過。邊合計邊走上了水壩。
雨後的農村清晨,就像魚缸裏剛換過水一樣透徹。我深吸一口氣,準備對著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高喊的時候,卻看見水壩底下的小路上有兩個路過的叔叔。
我嚇了一跳,沒好意思喊出來,把那口氣生生的憋回到肚子裏,打了一個嗝。
騎車的矮個子叔叔向迎麵走來扛著鋤頭的高個子叔叔打了個招呼:“下地啊?”
高叔叔揮揮手:“下地!你幹啥去這麽早?”
矮叔叔下了車:“整點化肥去。”
高叔叔隨口客氣:“慢點騎啊,剛下完雨,挺滑。”
可矮叔叔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神秘的問:“聽說沒呀,昨天晚上?”
高叔叔一愣:“聽說啥呀?”
矮叔叔從兜裏掏出一盒大生產,遞給高叔叔一根:“老羅家,靈棚讓雷劈了……”
高叔叔吃了一驚:“啊?真的啊?我就聽見雷聲不對嗎……”
矮叔叔給對方點上火:“我跟你說,這就是現世報啊,絕對錯不了!”
高叔叔沒明白:“咋的了,報啥呀?”
矮叔叔得意一笑:“肯定是老羅家老二啊,成不是物了這小子!”
高叔叔指指遠處的大煙囪:“煉鋼廠供銷科當科長的羅老二啊?”
矮叔叔可勁點頭:“那還能有誰?他們老羅家現在這麽得瑟,你看白事辦的,沒有天罩著他家能顯擺到月亮上。他家怎麽這麽有錢呢?怎麽發起來的呀?”
高叔叔被問住了,試探性地答了一句:“不是羅老三在外邊做買賣掙著錢了嗎?”
矮叔叔悲哀的擠了一下眼,五官都聚到一塊去了:“做買賣的多了,怎麽就他家發了?你知道他做的什麽買賣嗎?”
高叔叔連連搖頭:“不知道。”
矮叔叔興奮起來:“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可千萬別出去瞎白話。羅老二在在鋼廠供銷科,那手裏的戳子是白給的嗎?一個章扣下去就能整著盤條!你說他這錢是哪來的?”
他口中的盤條是一種小直徑圓鋼,因成捆出廠而被稱為盤條。改革開放初期到處都在搞建設,然而鋼材產量有限,所以特別緊俏。上點年紀的基本都知道,那時候誰手裏要是有盤條的提貨單,都不用花錢進貨就能坐地起價。由於利潤可觀,搞得當時幾乎人人都成了賣盤條的倒爺。雖然大多數都在憑空忽悠,但也絕不乏少數空手套著白狼的人。
高叔叔恍然大悟:“啊?投機倒把呀?”
矮叔叔用力點頭:“他要光投機倒把那還行呢,關鍵是他家老二和老三合夥坑人。羅老二收了買盤條的人送的禮,把盤條批給羅老三,讓他兄弟在中間再卡一層油。羅老三也黑,我聽說有好幾個那邊都拿了人家定金了,這邊給不起羅老三的價,逼的都打官司跳樓了。你說他家這錢掙說德不缺德?”
高叔叔聽了若有所思:“要按你這麽說,那他家遭雷劈真是報應,活該!”
矮叔叔連連讚同:“肯定是報應啊,現世報!哎,這事我就跟你一個人說過啊,你可千萬別出去瞎白話。”
倆人又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便各走各的了,誰也沒注意,我在水壩上全聽到了。我心說這老羅家都成了故事裏的地主惡霸了,難怪遭雷劈。於是,越來越想知道老天爺能在雷劈過的地方留下什麽解恨的字。
吃早飯的時候,老舅姥爺跟我姥兒也聊了幾句老羅家的事,看來小道消息的傳播速率絕對不比大媒體低。
吃完飯,我像我姥兒申請:“姥兒啊,我想出去看看去……”
我是我姥兒從小帶大的,撅起尾巴她就知道我拉幾個糞蛋。囑咐了我兩聲別走丟,又給了我幾塊錢,讓我回來的時候在街裏帶幾塊油炸糕。
我興奮的哼哼著我們的祖國是花園,一溜火花帶閃電的跑到老羅家門口。高搭的台子上已經沒人了,台上的棚子已經坍塌,橫七豎八的架子帆布倒得一片狼藉,還有火燒過的痕跡。
台下正有幾個人在收拾殘局,我小心翼翼的蹭了過去,轉著磨磨尋找老天爺留下的字跡。可找了半天,連個筆劃都沒看見。這時,一位漂亮的阿姨朝我走了過來,她拍拍我的腦袋:“小朋友,你幹什麽呢?”
我有點緊張,總不能跟人說我是來找你家挨雷劈的原因的吧。況且我小時候也不算大方孩子,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來。
可阿姨一點也沒有為難我,說:“你看,這塊兒都塌了,你在這玩多危險,去別的地方吧。”
我有一些不甘心,執執拗拗在原地蹭。阿姨好看的笑笑,從兜裏掏出兩塊大大泡泡糖放到我的手裏:“乖,上別的地方玩兒去吧。”輕輕的把我推了出來。
我沒有辦法,隻好站在遠處繼續看,突然我從廢墟裏發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立馬興奮起來。有了特別發現我太想得瑟得瑟了,轉身就往老舅姥爺家跑,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大家。跑出挺遠了才想起來油炸糕還沒買呢,隻好再次轉身奔向街裏。
來到炸糕鋪子,上一鍋已經賣完,下一鍋才剛扔進油裏,麵色黝黑的老板娘一邊讓我稍微等一會,一邊跟另一個來買炸糕的老太太聊的火熱。
老板娘用圍裙擦著油膩膩的手,說:“有啥不是的?那肯定是報應,現世報啊!”
老太太假模假式的說:“他嬸子你可不能這麽說。都啥年頭兒了還報應報應的……”
老板娘單手叉腰:“啥年頭也得講良心呢。他大娘,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可千萬別出去給我瞎傳去啊。他家那四丫頭啊不是個好貨!”
老太太看起來很驚訝,眼裏卻閃著光:“哎呦,那哪能啊!”
老板娘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他家為什麽這麽有錢嗎?不是他家老三做買賣掙的,他沒那能耐。他家四丫頭啊,在城裏當三陪!”
老太太做作的往後退了半步:“啊?不能吧?這麽不正經啊?當三陪能掙這麽多錢?”
老板娘不屑的吧嘚吧嘚嘴:“光當三陪哪能掙這麽多錢呐,她傍上了一個大款,人家大款有媳婦兒還有孩子。可四丫頭就是看上人錢了,天天上人家鬧去,還說懷了人家大款的種。最後給大款的媳婦兒逼上吊了,她就正兒八經的嫁到人家去了。可憐人家以前那個孩子,不知道做什麽孽了,讓她給當後媽。三天兩頭打的皮開肉綻的,連頓飽飯都不給。”說著,香噴噴的油炸糕出鍋了。
老太太一陣感歎:“真不知道四丫頭是這麽個貨呀!”
老板娘給我裝好油炸糕,收了錢繼續扯老婆舌,可是我滿腦子都是剛才的偉大發現,顧不上她們口中的風流豔事,一溜煙的往回跑。
還沒等我進門,就聽屋裏傳來隔壁鄰居的說話聲,好像是在勸我老舅姥爺的兒子我的小舅:“小偉啊,你聽叔一句,以後別再跟老羅家那老疙瘩走那麽近了。瞅你倆好的都穿一條褲子,你也不怕人講究。他家啥人性啊?你聽堡子裏邊的人都怎麽講究他家,從上到下有一個好東西嗎?”
我小舅的口氣很衝:“我跟羅老疙瘩從小就是同學,那時候他家還窮呢。你們不就是看人家發了眼氣嗎?他有錢是他的事,咱倆關係好是關係好的事,跟他家有錢沒錢不挨著。”
鄰居還苦口婆心:“是你說的那樣嗎?他家都挨雷劈了,得做多少缺德事啊?你跟他家人混一起再學壞了……”
我小舅聽到這話急了。脫口罵了一聲:“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