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秦秦一個多月沒來上學,劉老師也沒說為啥。不過我挺高興,不用守著課桌上的三八線,還能把書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簡直太爽了。

爽了不到一個禮拜,我們班新轉來一個男同學。胖乎乎的,剃著短短的小球頭,還有著一個女孩名字,叫李葉。

劉老師把他領到講台前,簡單介紹,又比量了一下身高,然後將他暫時安排到馮秦秦的座位上,我的同桌就成了一個男孩。

剛開始,李葉挺靦腆的,不咋說話。當天下午,麻主任上我們班問了一個問題:“誰沒有爸爸,請舉手。”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麻主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李葉緩緩將小手舉了起來。麻主任點點頭,繼續問:“誰沒有媽媽,請舉手。”

班級裏鴉雀無聲,舉手的還是李葉。麻主任也一怔,把李葉叫到走廊細問了幾句便放了回來。

坐在後麵的女班長十分三八的拍拍李葉肩膀,詢問他的家庭情況。李葉一點不隱瞞,說他爸爸媽媽也離婚了,他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其實,麻主任問的根本不是這回事,她想統計父母去世的學生,好在下一次大隊會上增加一個慰問環節。但是相似的境遇讓我對李葉產生了親近感。

李葉絕對不是老實孩子,沒幾天便和我們打成了一片。他和許文彬的蔫淘完全不一樣,李葉是真淘,淘得特別有創意,而且這種淘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回頭我趕上哪段講哪段。

星期三下午老師開例會,上兩節課就放學。我和許文彬跟著李葉,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小公園,名字很雅,叫怡靜園。因為毗鄰南運河而建,所以我們一般願意稱呼為帶狀公園。之所以選擇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免費。上遊門票兩毛五的萬柳塘設施當然更好一些,不過許文彬穿了條特別瘦的褲子不方便跳牆,隻能退而求其次。

雖說出來玩,可二年級的小孩哪有那麽多正能量遊戲,也就順著河邊的羊腸小路一邊溜達一邊嘮嗑兒。走了沒兩步,路中央便出現了一隻黃褐色的毛毛蟲,身體一伸一縮的向前蠕動,翻譯成東北話叫羊毛砬子在沽湧。

這種蟲子在秋季特別常見,有些年頭甚至能泛濫成災。我從小天生怕蟲子,沒理由的怕。據我媽說,剛會走路的時候從來都躲著草坷垃,我媽以為我是怕綠色,終於在咿呀冒話的時候證明,我是懼怕隱藏在綠色中的各種小精靈。所以,看見羊毛砬子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陣的不舒服。

李葉跟個野人一樣,伸手就把羊毛砬子撿了起來,抻得足足有兩倍長,蟲子在他手中激烈的掙紮著,卻始終逃不出那雙足以致命的魔掌。

我既佩服又膈應,但不敢表現出來,怕他再用羊毛砬子嚇唬我,以前我可沒少吃這種虧,於是故作鎮定的說:“你不怕它蟄你手啊?”

李葉一臉的不在乎:“怕啥呀?我跟你說,手心沒汗毛,它蟄不著。你別讓它挨著你手背就行。”

許文彬對這東西應該沒有我怕的厲害,但估計也不像李葉那麽喜歡:“多惡心呢,老師講了羊毛砬子是害蟲。”

李葉聽完來勁了:“所以才應該多消滅點!”說著捏起蟲子的一頭,又撅了根尖細的樹枝,“看我給你們表演一個火箭躥屁眼兒。”說完把樹枝紮進了蟲子的尾巴裏。羊毛砬子痛苦的蜷縮成一團,冒出一股翠綠色的**,然後不動了。

已過而立之年的李葉曾經說過:“我小時候禍害過的性命太多了,所以現在得少吃肉,贖罪。”可當年的李葉還沒有滋生出這樣的覺悟,虐殺完一隻羊毛砬子後意猶未盡,出了一個主意:“咱們比比看誰消滅的害蟲多唄。”

消滅害蟲可以算得上是件正義的事業,許文彬並沒有反對,不過他肯定不敢像李葉一樣將蟲子拿在手裏,便撿起根粗樹枝,喊了一句:“看我的無敵降魔杵。”把一隻趴在樹幹上的毛蟲攔腰截斷,完事之後還指著樹幹對我說:“老陳頭,這還有一隻交給你解決!”邊說邊把降魔杵遞給我。

說實話,我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不過這個時候拉胯肯定能被人看出來我的恐懼,幹脆眼一閉心一橫,照著那隻無辜的蟲子狠狠紮下去,算是納了個投名狀。可就是這一發狠,居然讓我突破了心理障礙,這東西也沒有什麽可怕的呀。於是,同他倆約定好去河岸邊分成三個地段,比比誰殺的多。

這是我這一生中幹過最殘忍的一件事情,直到現在想起來還不禁發指。

戰勝恐懼突破自我是種特別痛快的感覺,我漸漸瘋魔起來。我相信,人的骨子裏是嗜血的,殺生是會上癮的,不管年老或者年幼。片刻功夫,河岸上屍橫遍野慘不忍睹。手起棍落,一隻隻弱小的生靈噴出綠色的粘稠汁液,失去生命。

正殺得性起,草叢裏突然鑽出一隻足有鉛筆那麽長的巨型羊毛砬子,我一看興奮的不要不要的,舉起無敵降魔杵便紮了下去,羊毛砬子瞬間痛苦的翹起兩頭,可我驚訝的發現這隻蟲子身體裏流出的不是綠色粘液,而是鮮紅的血。

我嚇了一跳,想叫遠處的許文彬和李葉過來看。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你別整了,你看那些蟲子多疼啊!”語氣很平靜,還透著一絲哀婉。

我猛一回頭,說話的是個男孩,應該比我大點,三四年級的樣子。他穿著一件跟我一樣的化纖校服,渾身濕噠噠的,頭發打著綹。我沒明白他什麽意思,呆呆的望著他。

他指指地麵,慢悠悠的說:“哪有那麽容易就死了,死不了就能感覺到疼啊。”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隻巨型的羊毛砬子正拖著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的後半截身子,艱難地向草坪裏沽湧著,地麵留下一條殷虹的血跡。

我再一回頭,說話的男孩不見了。抬頭看看四周,除了遠處的李葉和許文彬哪還有別的人呢。

我後背一陣陰冷,疾步跑過去找他倆匯合,強裝鎮定的說:“不玩兒了沒意思,咱們往裏溜達溜達吧。”

李葉已經把周圍的羊毛砬子殺的差不多了,又捎帶手滅了幾隻別的害蟲,看戰績肯定他是翹楚,便拍拍手叫上許文彬一起往怡靜園深處走。

走了不久,迎麵出現一間水泥外牆的公共廁所。廁所是傳統的糞坑結構,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屎尿味。我條件反射當時尿意橫生,問他倆要不要一起放放水。他倆嫌臭不肯進去,我隻好捏著鼻子,獨自走進廁所。

剛掏出丁丁尿了一半,從外麵走進了一個穿著初中校服的大哥哥,斜挎著書包敞著懷,嘴裏不倫不類的叼著半截煙。我心裏一翻個兒,像我們這種老老實實的低年級學生,最怕一看就是小混混的中學生了。

果不其然,廁所裏沒有其他人,中學生卻緊挨到我身邊脫褲子。我加速將**裏最後一點尿擠出來就想開溜,他一把抓住我的後脖領子,痞氣十足的問:“小子,你是哪個學校的?”

我嚇得一縮脖:“咋的了?”

中學生把煙頭吐到尿池裏:“你認識我不?”

我看看他的臉又搖搖頭,他嘴歪眼斜的一笑:“帶錢沒,借我點。”

我雖然才二年級,但這種場麵沒少見,雖然還是擔心會挨打,不過兜裏確實比臉都幹淨,於是繼續搖頭。

中學生提上褲子,一把把我的書包搶過來,很有經驗的在裏麵翻了翻:“門口那倆小子跟你一起的啊?你去把他倆叫進來。”

我說:“你先把書包給我呀!”

他不屑的哼了一聲:“書包給你你再跑了,麻溜兒快去!”

我悻悻的出來,他倆第一眼看見我就問:“你書包呢?”

我垂頭喪氣地說:“剛才廁所進去一個大孩,把我書包搶了,還讓我叫你倆進去呢。你倆身上要是有錢趕緊跑,啥也沒有他就能把書包給我。”

李葉聽得很氣憤:“剛才不就進去一個人嗎?咱仨還打不過他呀!”

對呀,咱仨還能怕他一個呀!轉身威風凜凜的領著李葉和許文彬殺了個回馬槍。

事實證明,三個二年級的小學生完全不是初中生的對手。我們仨人六隻手不但沒救回我的書包反倒讓他修理了一頓。

中學生可能怕在廁所裏打鬥會髒了自己衣服,一手一個將許文彬和李葉拖到廁所後邊的一棵大樹底下,我當然不能不仗義的丟下他們獨自逃跑,便也跟了過去。三個人垂頭喪氣的蹲成一排,中學生從包裏抽出我的作業本看看封麵:“我知道你們仨哪個學校的叫啥名了。明天中午一人給我帶五塊錢送到這來,要不我上你們學校堵你們去……”

話沒說完,上方樹冠裏掉下黑乎乎籃球大小的一團東西,正中他腦瓜頂。那東西在他頭上炸開了花,中學生一聲慘叫,不是別的,而是一堆抱在一起的羊毛砬子。

中學生嚇壞了,連忙用手往下撲打,可那些毛茸茸的蟲子像有意識似的直往他脖領子袖口裏邊鑽。中學生被蟄的吱哇亂叫,邊脫衣服邊喊我們幫忙。

我們就算再善良,也聽過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見他這副狼狽相,高興還來不及呢,紛紛上手撿回了自己的書包抱在懷裏。中學生鬼叫著朝我們撲過來,我們連連後退不讓他抓到,這時樹上又掉下來一團比剛才還大三四倍的毛蟲球,直接給他拍趴下了。

我和許文彬李葉這才反應過來,撒腿就往公園外邊跑,至於那個中學生後來怎麽樣,反正沒聽說過有人在怡靜園被羊毛砬子蟄死的傳聞。而且學生畢竟是學生,不是職業古惑仔,所以也沒人上學校門口堵我們仨。

不過麻主任的安全教育裏確實有這麽一條,不讓我們在沒有大人的陪同下去公園,反麵教材是我們學校一個四年級的男生在公園裏被人搶劫還扔到了南運河裏,差點沒淹死,昏迷了兩天才搶救過來。

在一次高年級輔導低年級同學的活動中,我有幸認識了反麵教材裏說的那位倒黴蛋。他跟我們講,昏迷的兩天裏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毛毛蟲,在南運河邊先是阻止了一個小男傷害他的“同類”,又狠狠地蟄了搶劫他的中學生一頓。

不過李葉不信邪,他後來又自己從家帶了一把錘子再次獨闖怡靜園。這次,又是一個大哥哥熱情接待了他。在取得了李葉的信任後,借口看看他的錘子,連錘子,和他身上的五毛錢一塊搶走了。

可李葉對此還是比較滿意的,他認為正是因為自己的錘子很有威懾力,才迫使中學生不得不從強攻改為智取。這個進步具有裏程碑式的意義,雖然他因為丟了錘子,挨了他爺一頓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