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屬猴,我屬狗。
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好像還真不認識什麽屬猴的人,但我認識外號叫猴子的人。
沒錯,就是那個曾經跟我一起圍著馬葫蘆蓋打“啪嘰”的小子。接下來,我該說說猴子的故事了。
從我姥兒家回來,我媽問清楚了我期末考試的時間,約好考完試放暑假再來接我。
離期末還有一周,我每天上學放學,用著李大爺的熱水,與小明一起度過漫長夜晚,一切按部就班,連寫日記的作業本都連續糊弄七頁“今天什麽事情也沒發生”,直到把期末考試的卷子交到監考老師手上。
考試結束那天,我爸提前回來了。期間他給鄰居中唯一裝了座機的呂仁才家掛過兩次電話,呂仁才的老婆都說我家敲不開門,所以特別擔心,於是日夜趕工硬擠出空閑跑了回來。要不是李大爺給我證明,他幾乎真要相信我每天晚上都跑出去撒野了。
我爸在家待了四五天,直到我媽再次把我接走他才安心返回工地。
這個暑假幾乎所有的孩子都非常興奮,因為電視台放了一部精彩的動畫片——《聖鬥士星矢》。我在姥兒家看著動畫片度過了小一個月,我爸也結束了他的工程回到家中,又順利在本市找到下家,我的生活終於恢複到一個七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開學前返校日,我躲過一記天馬流星拳,擋住兩次廬山升龍霸,又用一招鳳翅天翔狠狠教訓了意圖對我施以鑽石星辰拳的許文彬,才艱難的回到座位上,跟同桌討論起阿舜的性別問題。同桌認為,男人絕對不會穿著粉色聖衣綠色褲子嗲嗲的跟敵人對話。而我則以女聖鬥士必須戴麵具的理由,讓所有認為阿舜是女人的傻子們折服。
我後座的齊曉亮對我的睿智讚歎不已,為了表達敬意,他決定一會請我上他家玩,他家有全套《女神的聖鬥士》漫畫。
臨放學前,齊曉亮提醒,他家門口老坐著個“猴娃”,一會看見千萬別招惹,要不容易挨撓。
我完全無法理解“猴娃”是啥意思,但他說的嚇人虎道的我還真有些打怵。
齊曉亮家住在與我家相臨的小區,特別近,不過我從沒進去過。這座小區由六七座五層高的灰磚樓組成,樓梯和走廊都是露天的,一家一戶的門並排在走廊一側,典型五六十年代建築風格。
還沒到齊曉亮家樓下,遠遠的便看著一個古怪的人影坐在馬劄上賣呆兒。那是個男孩,焦黃又長長的頭發蓋住耳朵;一件本來是白色卻汙了巴禿的老頭衫,上麵印著“食華豐路路通”的廣告;肥的像裙子卻短到腳腕之上還破著道口子的褲子;一雙塑料涼鞋,鞋帶倔強的翹得老高。
男孩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將頭扭過來。我倒吸一口冷氣,要不是齊曉亮事先提醒過我,估摸我拔腿就得遼。
男孩眼窩深陷,寬寬的塌鼻梁將兩隻眼睛分得特別遠,大嘴叉沒有目的的咧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明顯比常人小一號的腦袋,與身體極度不成比例。
齊曉亮捅捅我,故作鎮定的說:“他就是猴娃,繞著點走,千萬別惹他,撓人可狠了。”
我緊張的點點頭,跟著齊曉亮謹慎的向前蹭著步子。猴娃的頭隨著我們轉動,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走到猴娃麵前,我實在忍不住好奇想仔細看看他,沒想到與他王八瞅綠豆,結結實實對了個眼。
猴娃噌家夥站了起來,屁股底下的小馬劄一塊被掀翻。我蒙了,眼睜睜看著他朝我走了過來。
就在猴娃的手馬上要夠到我衣襟的瞬間,但聽齊曉亮一聲尖叫:“快跑啊!猴娃要撓人啦!”
我這才回過味來,前邊齊曉亮已經顛兒出挺遠了,我撒丫子跟著他跑起來。我們跑,猴娃後邊追。齊曉亮挺胖,體育老師平時都不太待見他,哪裏賽得過我這雙從小就被穆瘋子追出來的旋風腿?
我三步並作兩步趕了上去,齊曉亮晃晃悠悠嚴重影響了我發揮,可身後的猴娃卻不愧猴的稱號,速度一點不比我慢。眼瞅他伸手就能夠著我後背了,我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一個急加速就給齊曉亮追尾了。
齊曉亮雖然跑的慢,但胖子底盤穩的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我撞到他身上他紋絲未動,反倒給我絆一溜趔趄。突然後背衣服一緊,猛一回頭,猴娃正抓著我的衣服嘿嘿笑呢。那張比成年人也小不了多少的嘴放在巴掌大的腦袋上更顯猙獰。我嚇壞了,轉身去推他。猴娃薅住我後背的手揪得特別牢,借我轉身之勢胳膊便摟住我脖子,我幾乎感覺要被他的血盆大口整個生吞了,兩手抵住他的胸口,拚命往外撐。
一個拽一個推,倆男孩兒撕吧在一塊。我明顯覺得他力氣比我大太多了,論肉搏我完全不是對手,隻能硬挺著不被他撂倒。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一刹那,隻聽耳邊一聲斷喝:“星雲鎖鏈!”一條銀光閃閃的鏈子從天而降套住猴娃的脖子,給我爭取了喘息之機。我借力把他向後一推,掙脫開環繞我的胳膊,再定睛一看,齊曉亮手中多了一條用上百個鑰匙環穿成的鐵鏈子,此刻正一手一頭死命的將猴娃的脖子勒住向後拖。
胖子的肉不是白長的,力氣果然大的一比。猴娃被他拖的連連後退,一轉身撲進齊曉亮懷裏。齊曉亮肯定沒料到猴娃還會以攻為守,慌忙向後躲,握著星雲鎖鏈的左手無意間撒開了。
鏈子一彈,鬼使神差繞了猴娃脖子一周。我看齊曉亮要吃虧,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拽住搭在猴娃後背上的鏈子頭兒拚命往回扯。
這一下,我和齊曉亮終於形成了合圍之勢,猴娃進也不是退也不能,被鏈子勒得喘不過氣來,雙手在空中胡亂撲騰,臉憋得通紅通紅的。
眼瞅猴娃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張著嘴直往外吐舌頭,可我們倆還是不敢鬆手,生怕一鬆手猴娃得到喘息我倆再沒機會把他降住。
說老實話,別看我剛滿八歲,當時的我,絕對起了殺心。
猴娃有出氣沒進氣,眼看就不行了,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耳邊傳來一聲厲喝:“你們倆小兔崽子想要勒死他呀!”緊跟著一個中年男人快步跑了過來,給我和齊曉亮一人一個扁踹,把我倆撂倒在地。
男人扶起猴娃,嘴裏罵罵叨叨:“都他媽想反天啊?幾歲了就他媽敢殺人?家裏大人怎麽教育的呀?”
猴娃被男人扶著沒有摔倒,一陣猛烈的咳嗽。我坐在地上,傻愣愣的看見他不顧淌出來的哈喇子,踉踉蹌蹌從兜裏掏出一打圓紙片展示給我——是幾張埋了吧汰的啪嘰。
我的腦袋,豁然如遭雷劈了一般醍醐灌頂,這不是小時候總是撅著半截黑不出溜的後腰和我一起趴在馬葫蘆蓋上打啪嘰的猴子嗎?他怎麽變成猴娃了?
我懵燈轉向,腦子裏畫滿了問號,任由男人一手一個把我和齊曉亮拎到他爸麵前一頓數落。
齊曉亮他爸也不是善茬,一腳把齊曉亮卷個就地十八滾:“都多大了下手沒個輕重,把人勒死了你一輩子蹲監獄去吧!”又隨手將那串花了齊曉亮吃奶的勁做成的“星雲鎖鏈”丟進了垃圾箱。
每每想起齊曉亮他爸的訓斥我都不禁一身冷汗。是啊,如果當時那個叔叔沒有及時出現,猴娃肯定得被殺紅了眼睛的我們手刃,我的人生,也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但是,另一個疑問一直困擾在我的腦海:猴子究竟是怎樣變成猴娃的呢?
直到前年,齊曉亮婚禮那天,猴娃作為齊曉亮的老鄰居也被家人帶著一起參加。我向同住在齊曉亮一個院的同學問起了猴娃的事情。本來沒抱什麽希望,可不想猴娃的事情在他們大院裏早已盡人皆知。
具體經過還得從一九八七年那個初冬說起:
猴子說馬葫蘆蓋的窟窿眼裏有玻璃球,拿雪糕棍去撬,結果紮進了一個不知是人是鬼還是其他什麽東西的眼窩子裏。但當時我們並不曉得下水道裏還藏著那麽一位大神,猴子的家人更不可能知道。
如果我猜的沒錯,應該就是那天半夜,一向沒心沒肺的猴子做了個噩夢,至於夢的內容已無從知曉。他被這個噩夢驚醒後,便一直嗚嗚的哭,他爸他媽怎麽哄怎麽勸都沒用。
按說猴子也不小了,早就過了靠哭來表達不滿情緒的年齡。而且這小子頑劣成性,平時棒子燉肉都算家常便飯,突然沒來由哭的像個受氣小媳婦似的,實在讓家大人束手無策。
猴子哭了很久,終於迷迷糊糊再次睡去,第二天一早卻發起了高燒。送到醫院一檢查,肺炎。給他爸他媽嚇夠嗆,一連在醫院住了十來天才緩過來。
從醫院出來後,猴子性情大變。從一個以前關都關不住,淘的沒邊的痞小子變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秀眯丫頭。
開始家裏人沒太在意,以為他大病初愈身子弱,在家趴幾天緩過來就好了。甚至他爸還挺高興,要是以後一直這樣老實得省多少心?可又過了一陣子發現不是這麽簡單,猴子不但不出去,反而便本加利的連門口都不敢靠近。更邪乎的是一但有人開門進出,猴子聽見立刻嚇的臉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
他爸這才意識到猴子是不是在家憋出心理變態來了,強拽著他出去溜達溜達。結果剛到門口猴子玩了命的掙紮大喊:“我不出去!我不出去,門口有個眼睛流血的人在等著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