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接了個外地的工程,原計劃工期兩個月,結果三月初離開家快五月底了也沒回來。因為我爸走之前和我媽嘰咯過幾句,弄的家裏氛圍很不好,所以他走後我盡量不提我爸,怕惹我媽生氣。其實說實話,作為兒子我怎麽能一點也不想他呢?
終於到了六月初,老鐵太太從我們家樓裏搬了出去,還編了一套有關我爸的瞎話。我媽從呂表姐口中得知後心理十分不舒服,回家跟我念叨了幾句,念叨完還說:“不是說再有半個月就能完事嗎?這都又快一個月了,怎麽一點信兒都沒有呢?”
結果,我爸還真不禁叨咕,第二天下午便從工地上趕了回來。
那天是周三,下午照例兩節課。我沒有跟李葉許文彬一起出去玩,而是答應謝童到他家共同製作一艘模型船,好參加學校組織的手工展覽。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模型船的設計,我正說得眉飛色舞,謝童突然一推我,又朝前麵指了指,問:“陳()光,那是你爸不?”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我爸一手拎著個碩大的蛇皮口袋,另一隻手搭著外套風塵仆仆往家的方向來。挺熱的天,他腳上還蹬著臨離家時穿的棉皮鞋。
我高興得不得了,丟給謝童一句:“我不去你家了。”便風一樣朝我爸撲了過去。
我爸瘦了許多,臉色卻變白了,一看就是長期在室內不見陽光的關係。他看見我先是一愣:“你咋沒上學呢?”
我提醒他:“今天星期三,下午兩節課呀!”邊說邊想幫他拿手裏的東西。
我爸把蛇皮袋帶旁邊一躲:“老沉了,你拿不動。走,咱們這就回家。”
到家後,我媽還沒下班,我爸這個人從來也不會像有些父親那樣把兒子抱起來摟摟親親的稀罕,隻是淡淡的問了我幾句學習生活的情況,就出門上市場了。等我媽下班回到家,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看得出我媽也十分驚訝,不過並沒有多說什麽,直接進屋換衣服。
我爸在廚房捅捅我:“去,叫你媽出來吃飯。”
我蹦蹦躂躂進屋把我媽喊了出來,一家三口久違的坐在同一張飯桌上默默的吃著,空氣中彌漫了一絲尷尬的味道。
吃到一半,我媽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你咋這麽長時間才回來呢?”
我爸好像正在等著我媽的提問,歎了口氣:“唉,別提了。半道出了點事當誤了能有半個月,要不早回來了。”
隔閡像一張薄薄的窗戶紙,隻要輕輕一戳沉默就會被輕易的打破。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爸隨口說了他在工地幹活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爸接到這個工程的地點在我們市周邊一個不算太大的地級市,為了響應加速城市化建設的號召,市區的近郊紛紛蓋起了高樓大廈。我爸就在其中一座二十層的高樓裏鋪設電路。
到達工地當天,我爸跟著包工頭看了圈現場,簡單了解一下施工要求。大樓的土建部分已經基本結束,隻剩下水電氣以及裝修等配套設施,技術含量並不高,跟給舞台鋪設效果燈光的難度相比簡直天壤之別,隻是工作量比較大。
迎接我爸的這位包工頭姓包,五短身材跟個地缸子成精似的,滿臉油漬麻花還有一對朝天翻的大鼻孔。我爸頭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著實狠狠震驚了一把——這老哥的長相不當包工頭就隻能去演二師兄了。參觀結束後,他問了我爸幾個問題,我爸覺得非常滿意,又確認了一遍工錢,臨了告訴我爸:“今天你先休息休息,明天正式開工。”似乎又突然合計起了一個細節,補充一句:“我得跟你說好,你要是幹到一半不幹了,我可不能給你結工錢。”
我爸被他提醒得莫名奇妙,心說我拋家舍業大老遠跑過來,怎麽可能半路撂挑子呢?可疑慮歸疑慮,踏踏實實準備開工吧!
頭天晚上住進工人的集體宿舍,天南海北哪裏的人都有。大家全是為了掙錢養家,抱著相同目的的人們總是更容易相到一塊,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我爸便與同屋的幾個人打成一片。臨睡覺前沒有電視,一個叫林祥的力工跟我爸聊天解悶,說了一些關於這座大樓包經理沒有講過的隱情:
這座樓的地基以前是塊墳地,聽說當初動遷移墳的時候正經費了不少周章——不是因為死人,而是要給活人賠償——然而由於年代久遠,仍有許多無主認領的野墳屍骨留在其中。大樓奠基開工之後,還專門請高人做過一場法事,後來又挖出不少白骨,也不知道拉到哪裏去了。所以,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待在樓裏的人總會感覺陰森森的不舒服,好像還有人看到過白森森的人影在傷心的哭……
林祥一本正經的勸我爸,以後幹活能不貪黑就別貪黑,萬事還是小心為妙。
這總情況經常出現在恐怖小說當中,然而現實裏真的沒啥可怕的。老話說哪片黃土不埋人?我爸單位以前還是槍斃犯人的刑場呢,可除了何書記那次從來也沒鬧過什麽邪乎事,所以我爸當然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第二天,跟爸搭檔幹活的人也趕來與他匯合了。這個人就是來過我家送錢和信那位叔叔,當初和我爸在幹大富豪工程時認識的,兩個人搭班很合把,就結成了拍檔。他姓黨,全名黨福立。很多人聽到這個名字都以為他是在福立院長大的孤兒,其實人家的童年生活挺正常的,長大後還經常經因名字子的問題苦惱。
我爸和黨福立都不是那種嘴上會說的人,聚到一起挽起袖子便開始工作。可是當天傍晚就出現點小摩擦。
這幢大樓的樓上樓下需要架設電纜,雖然跟電有關,但是穿線的任務一般是由力工們完成的。可我爸費勁巴力的把前期走向節點都布置好了,力工們卻都不願意動彈了。我爸很奇怪,剛想問他們為什麽,黨福立卻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你沒看天快黑了嗎?他們現在是在這靠點兒呢!”
我爸很不理解:“就這麽兩根線,用不了一個半點就能穿完。今天整利索明天還能多幹點別的,早點完工不好嗎?”
黨福立不屑的笑笑:“你以前沒接過這樣的大工程吧?我跟你說,這群人和咱們不一樣。咱們是包活談工錢,他們可是按天拿工資,能騰一天算一天,誰願意早完工啊?”
我爸大出意料:“啊?還有這講究啊?”
黨福立無奈的搖搖頭:“行了,咱們得罪不起他們,到時再支使不動就更麻煩了。收拾收拾歇了吧。”
我爸談了口氣,不過也沒有什麽好對策,隻得歸整工具準備吃飯去了。
晚上,包經理特意上工棚來看看我爸和黨福立這兩個新來的電工,一副大首長視察般的派頭問:“小陳兒,小黨兒,撂這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麽困難啊?”
我爸趕緊站起來回答:“挺好的,挺好的。”
包經理找了把馬劄坐下,說:“今天幹了一天活,感覺怎麽樣啊?兩個月能不能全幹完?”
這句話,問到我爸心侃裏了,他暗自琢磨要是大家都加把勁貪點黑的話,說不定一個半月就夠,可現在瞅力工們的情況還真沒底。想到這沒等說話,黨福立先接茬了:“放心吧包經理,肯定能完事。”
包經理十分滿意的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說完,搖頭尾巴晃的走了,沒走出多遠,突然回頭饒有深意的打了個哈哈,“快慢到是其次,關鍵得把這活幹完利索了。你們要是幹到一半不幹了,我可不能結工錢呦,哈哈哈哈……”
這是他第二次對我爸這麽說了,肯定話裏有話。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爸埋怨黨福立一句:“你把話說得太滿了,萬一真出點差頭當誤了可咋辦?”
黨福立卻一點也不在乎:“幹不完就沿期唄,還能咋地?那不太正常啦。”
我爸以前從來沒出過這麽長時間遠門,特別惦記家裏,一刻都不想拖延:“唉,能早還是別晚……”
他們兩正有一搭沒一搭聊,林祥滿臉堆笑的舉著煙過來套進乎:“陳師傅,黨師傅,抽煙……”對順手點上了火,牽強的解釋下午的事,“兩位別見怪,收工之前那兩條線纜……哥幾個幹一活,實在累了幹不動了。力工就這樣,不像你們有手藝的……”
我爸笑笑,用表情表示理解,黨福立隨回反問:“你們在這都幹了多長時間了?”
林祥回答:“那可長了,土建的時候我們就在這了。這座蓋好,回家過了個年又回來的。”
黨福立的意思是想告訴林祥這幫老油子,他不是工地裏的棒槌,以後差不多就得了千萬別過分,於是有些輕謾的接著問:“土建可比這累多了嗎?那時候也是晚點就幹不動了嗎?包兒頭能答應嗎?”
林祥的臉色一下白了,他嘎巴嘎巴嘴唇,猶豫半天才壓低聲音說:“哎,都是一起出來掙錢的,我也不瞞你們二位了。這……這樓裏不幹淨,鬧得可凶了。誰要是晚上在這呆著,可真出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