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官道上積雪未消。

馬車內卻溫暖如春,銀炭燒得正旺。

女人貝齒咬著櫻桃枝,緩緩遞到貴人麵前,細汗自她額際涔涔流下。

身前的男人張口來接,她卻在這時忽然晃神,口中的櫻桃突兀地掉落在地。

她的心瞬間跳了一下,慌忙跪地:“殿下恕罪!”

男人緩緩坐起身,眸底的情緒晦暗不明:“真是沒用啊!堂堂世子夫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言語間,他指尖劃過她細長的脖頸,輕撚她的細腰,驚得她忍不住微顫。

男人是大魏的三皇子榮王,璽長宴。

而她則是承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淩蕪。在前麵十五年的人生裏,她過得順風順水,直到三年前淩家被抄,她臨危之際嫁給了自己的表哥朝軒昱。

淩蕪尤記得那日他登門求娶時的情真意切,他說會守她、護她一輩子,這份深情厚誼感動了爹娘也感動了她,甚至驚動了全京城。

可前後不過一年,他領兵支援邊關,回來時便帶回了將軍之女宋窈兒。

那日宋窈兒的婢女指認她和小叔子有奸情,朝軒昱卻堅定不移地站在宋窈兒那邊,任由她被誣陷,被發配到千裏之外的老宅,由她自生自滅,他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那日後,淩蕪知道,他從前的誓言通通都不作數了。

“前麵就是城樓,收拾幹淨,趕緊下去!”璽長宴不留情麵地甩開了她。

淩蕪跪拜叩首,默默退了出去,回到了自己那駕四麵漏風的破馬車裏。

在雲安三年,老宅裏的人嫌她晦氣,將她趕去城外道觀。

幾次挨餓受凍、瀕死之際,都是璽長宴伸出援手,可當今榮王從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為苟活,淩蕪不得已卑微侍奉。

她抬了抬細密的長睫,見城樓下身騎白馬的青年,他身著貂皮大氅融於雪景之中,格外顯眼。

看著昔日的夫君,淩蕪心底已然生不出太多波瀾,唯有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感爬上心頭,又很快消逝。

作為表兄,他寵了她十五年,可作為夫君,他未曾對她盡責。

三年的曆經生死,纏綿病榻,那些酸楚、絕望,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淩蕪閉了閉眼,將那些狼狽通通遮掩,她走下馬車,徑直走向他,在他的駿馬前緩緩駐足。

“世子爺。”

朝軒昱俊朗的眉宇籠上一層陰翳,知道她心有怨氣,即便不願喚他“夫君”,也總該喚一聲“表哥”。

可這一聲冷冰冰的“世子爺”,卻像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他臉上,令他難堪。

她從來都是個溫暖的小太陽,待人和氣,溫柔嫻靜。

短短三年,怎麽就變得這般冷淡生疏、毫無禮數?

朝軒昱隻覺得心口一堵,一股難言的憋悶感油然而生,他長歎口氣:“這次再見我們便再不會分開了。”

“阿蕪,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他語氣放軟,溫聲勸說。

淩蕪勾了勾唇,隻覺無比諷刺。

過去了?

三年前,不管她怎麽求他,怎麽解釋,他都聽不進一個字。

明明起初過不去的人是他,受罰的卻是她。

那些風雪飄搖的日子,那些她侍奉榮王的卑微日子,就像一根針深深紮進她的血肉。

而今,便是輕飄飄的一句“過去了”,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輕啟唇角,聲音帶著沙啞:“世子說什麽,那便是什麽。”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他總覺得她的嗓音比從前粗糙了些。

朝軒昱眼底莫名染上一股煩躁,聲音亦變得生硬:“窈兒雖以平妻身份入府,但你永遠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永不會變。”

畢竟,這是他當年承諾於她的。

淩蕪垂眸,眼底閃過一抹譏誚。

為了宋窈兒,他將她趕去雲安整整三年不聞不問,這就是他所謂的“永不會變”的世子夫人嗎?

見她不說話,朝軒昱也慢慢失了耐心:“上來吧,寧玉軒的丫鬟嬤嬤們一早便盼著你回去。”

他伸出手,要拉她上馬。

淩蕪望著眼前的這隻寬大溫暖的手掌,喉嚨隱隱泛起一陣澀感。

三年前她哭著求他,他連一個眼神也不願給她。

過去的三年,她無數次懷念過他掌心的溫度,可他不曾主動來看過她一次,甚至連封信都沒有。

淩蕪扯了扯唇角,並未伸出手去,隻淡淡道:“妾滿身風雪,不敢弄髒世子寶駒,妾走著就好。”

朝軒昱擰了擰眉,卻見她身後停著的那駕四麵漏風的破爛馬車,心頭猛地一沉。

那是三年前她前往雲安的座駕。

“好歹也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你不要體麵侯府還要,怎麽就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淩蕪有些想笑,侯府老宅的人得知朝軒昱又娶平妻,知曉她因為失寵被趕回,一個個隻覺得她晦氣,更是借著府上辦喜事的由頭將她打發去了道觀。

什麽世子夫人?不過是個被侯府趕出門的棄婦罷了。

他們不磋磨她就不錯了,哪裏會顧及她的體麵?

朝軒昱見她不言語,隻覺心頭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壓著,沉悶至極,他長舒口氣:“罷了,往事不提,回府吧。”

他驅馬走進城門,時而側頭看向一旁的她,淩蕪就那麽不遠不近地跟著,無悲無喜,淡漠如霜。

思及從前她笑容明媚地坐在他馬上,嬌滴滴喚他表哥的模樣,朝軒昱心底煩躁更甚,驅馬的速度也下意識地變快。

淩蕪的步伐從開始的慢走,漸漸變成小跑,咳疾也因此加重起來。

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聽在朝軒昱耳中,令他越發煩亂。

“還是上來吧。”

“妾怕弄髒馬。”

“我不怪你便是。”朝軒昱再次朝她伸手。

淩蕪望著眼前那隻手,卻是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世子不怪歸不怪,妾心裏卻過意不去。”

朝軒昱耐心告罄,收回手,聲音冷硬道:“既不願,那就自己走回去吧,我不等你了。”

明明是她有錯在先,他不過是罰她去老宅修身養性了三年,她卻反而怨起他來了。

簡直是冥頑不靈!

言畢,朝軒昱一甩馬鞭,打馬離去。

望著漸漸遠去的朝軒昱,淩蕪反而鬆了口氣。

三年時間,她早已放下對他的期望,內心來講並不願與他過多接觸。

這時,一駕四角包金的奢華馬車靜靜停在她身側,熟悉的王府徽記,熟悉的沉香順著簾子飄入她的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