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烏雲散、朝霞染血
在長安西門說明是衛國公府家眷,守城將軍破例讓杜卿卿帶著霍小玉走上城樓。
城下隻留了絮兒與車夫坐在馬車上,絮兒呆呆看著霍小玉的背影,這一刻,她有些猜不透姑娘究竟為何突然要來這裏?
霍小玉臨風立在城頭,遠眺西邊天際,黑壓壓的,無星無月,正如雲晚簫未知的生死勝負,隻是一團黑雲,混沌不清。
杜卿卿掏錢無聲打發走了城頭上的守將,這才黯然開口問道:“你想看雲晚簫回來?”
霍小玉點頭含笑,“她說過,會踏馬而歸。”
杜卿卿隻覺得心被什麽狠狠割了一下,“這是他給你的承諾?”後麵的話,杜卿卿不敢說出來——將軍多半馬革裹屍,有時候就算真的踏馬而歸,歸來的或許是一具已冰涼的屍首,或許是一壇骨灰,更多的將軍都是埋屍荒野,從此不歸。
霍小玉沒有直接回答杜卿卿的話,“你說,這些烏雲,明早會散開麽?”
“夏日多雷雨,明日,隻怕還是一個雨天。”杜卿卿看了看天色,這隴西大地一旦進了雨季,豈會下三兩天雨,便又晴空萬裏?
“若是她也負了我……”霍小玉話說到了一半,便沉默了下去——若雲晚簫也負了她,那此生重來,隻怕也是一場空,倒不如直接人殞黃泉,轉身輪回,忘記這一世的悲喜,重新做個普通人。
“也?”杜卿卿聽到了這個字,難道霍小玉在雲晚簫之前,還遇到了什麽人?
臉上梨渦一旋,霍小玉隻是輕笑,手扶在了城頭城磚上,喃喃吟道:“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又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聲音戛然而止,後麵的詩句,正是那一句——長相思,催心肝。
這是李太白的《長相思》,杜卿卿豈會不知道?
隻是此刻她反倒是想讓自己不知道這每一句詩的意思,因為每一句都透著霍小玉對雲晚簫的思念——為何不是她杜卿卿先遇到霍小玉?
杜卿卿苦澀地笑了笑,即便是她先遇到了又如何?自己是女子,女子又如何許女子一世鴛盟?
“天色已晚,該回去了。”杜卿卿澀聲開口。
霍小玉點頭應聲,默然跟著杜卿卿走下了城樓,上了馬車,一路無言,回到了衛國公府。
天明時分,長安以西二百三十裏處,飛馳一夜的雲晚簫下令全軍在山道邊下馬休息,輜重所帶並不多,這縱馬飛馳已經是極限裏程,若是再不讓馬兒休息,隻怕第二日的趕路到不了長安一百裏。
算算路程,最快也還需一日半才能抵達長安城下,可那時候的三千人馬,已經是疲累不堪,不知道半日功夫,能不能把陣勢擺開,嚇退那些所謂的吐蕃援軍?
“將軍,你瞧這天色,隻要晴開了,行軍速度定能再提十裏!”將士們激動地看了看天色,天上的烏雲隻是零星的幾朵,看來這些日子,是不會再落雨了。
山路的濕滑一旦減輕一些,騎兵的機動性便能更強三分,說不定可以多搶幾個時辰趕到長安。
雲晚簫坐在山道邊,望著長安方向的天際,隻見朝霞似火,更似刺眼的鮮血,點點滴滴沁得人心隱隱發慌。
不下雨固然趕路快,可是敵軍也同樣趕路快,雲晚簫最擔心的還是這個。
野狼穀口野林中的草人雖然能拖住阿祿大軍,可是沒有人是不吃不喝的,今日三餐若是林中無炊煙,隻怕阿祿會派兵一探究竟。
當時實在是太急,少料想了這一層,所以這身後的吐蕃大軍,隻怕根本拖不住三日。
拖得越久,勝算就越大,可是如今隻有這三千人馬,又如何拖得更久?雲晚簫低頭冥思,或許這一切的布局,她要重新好好想想,哪裏還有能借的勢?哪裏又能多來點兵?
“簫,喝水。”穿著將士甲衣的迦葉心將水囊遞到雲晚簫眼前,關心地看著她。
“多謝迦葉姑娘。”雲晚簫接過水囊來,看了看正在啃幹糧的三千將士,可是迦葉心卻什麽也沒吃,不禁問道,“幹糧還有多少?”
“回將軍,吃了這一餐,幹糧得到岐州補充了。”負責駝幹糧趕路的將士回答道。
迦葉心搖搖頭道:“我不餓的,你們吃便好。”
雲晚簫看了迦葉心一眼,接過了將士遞來的幹糧,直接掰成了兩半,一半遞給了迦葉心,一半湊到嘴邊咬了一口,“你對吐蕃,對南詔而言,已經是個死人,是萬萬回不了家了。”說著,雲晚簫輕咳了兩聲,“為了因你而死的女奴,你該好好活著,等這場戰爭過去,我會想法子給你入籍大唐,找個地方,好好生活。”
迦葉心遲疑地看了看手中的幹糧,“簫,除了你,大唐我誰也不認識。”眼圈微微一紅,淒聲道,“今後我該怎麽活呢?”
“我會教你怎麽活?”雲晚簫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甲,“至少現在,不要餓死,快吃吧,一個時辰後還要趕路。”
“好……”迦葉心咬了一口幹糧,隻覺得幹噎難咽,憋在口中,遲遲咽不下去。
雲晚簫嚼了嚼幹糧,將迦葉心方才送來的水囊遞給迦葉心,“你若能捱過這幾日,將來定能好好活著,這些幹糧,是再也不會吃到了。”
迦葉心點點頭,打開了水囊,喝了一大口水,終於把口中的幹糧咽了下去,瞧著雲晚簫強咽幹糧,又將水囊遞了過去,“簫,你也喝。”
雲晚簫接過水囊,也喝了一口,隻見迦葉心忽然將未吃完的幹糧收在了懷中,繞到了雲晚簫身後,溫柔無比地為她捏起肩來。
雲晚簫大驚,連忙起身問道:“迦葉姑娘,你這是?”
迦葉心不解地看著雲晚簫,“阿爸每次狩獵回來,總是喜歡叫我給他捏捏肩,他說這樣能解乏。”迦葉心對著雲晚簫微微一笑,“簫你辛苦趕路,定比我阿爸狩獵累,所以,我想這樣給你捏捏,也算是能幫上你一二。”
“將軍好福氣!我們也累得難受,可都沒有人幫我們捏捏,是吧,兄弟們?”將士們忽然開始起哄,雖說並無惡意,卻也聽得出話語中的淡淡妒意。
迦葉心連忙回道:“諸位將軍若是不嫌棄的話,一會兒我會幫……”
雲晚簫臉色一沉,將迦葉心拉到了身後,“大唐將士身在戰場,豈能貪圖這樣的享樂?我不需要,自然這三千大唐將士,也不會需要。”說完,雲晚簫淩厲的眸子狠狠地瞪了三千將士一眼,“女子不是天生就是為你們捏肩的!同樣是騎馬馳騁一夜,本將沒有瞧見迦葉姑娘喊累,反倒是你們堂堂七尺男兒喊累,不覺得汗顏麽?”
看見雲晚簫動了怒,三千將士瞬間噤聲,不敢再打趣雲晚簫,隻是低頭自顧自地吃幹糧。
迦葉心害怕地看著雲晚簫,“簫,你別生氣……”
雲晚簫輕咳了兩聲,搖頭歎道:“身為女子,不該這樣卑微,你在南詔不是奴婢,來大唐也不該做奴婢。”
雲晚簫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讓迦葉心害怕地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雲晚簫的眼睛。
“唉……”雲晚簫再歎了一聲,聲音微微柔了一分,“既然能再活一次,就不該活得如此卑微。在我心裏,女子當是驕傲的活,而並非卑微的活。”
“驕傲的活?”迦葉心揚起臉來,看著雲晚簫褪去冰霜的臉,“我能麽?”
雲晚簫篤定地點頭,“除非你不想。”
迦葉心抿嘴一笑,笑得溫婉,也笑得明媚,“我信你!”
雲晚簫微微回了一個笑,雖然笑意淺淺,卻讓迦葉心覺得莫名地溫暖。
“其實,你笑起來像太陽。”迦葉心忽然開口,指了指東邊天際出現的紅日,“阿媽告訴我,笑起來像太陽的人,都有一顆赤誠的心,這樣的人,可親,可近。”
雲晚簫怔了一下,“你們南詔女子看人好壞,都是這樣的麽?”
迦葉心點點頭,牽住了雲晚簫的手,低聲說道:“簫,你的笑不一樣,除了溫暖,還有……還有……”迦葉心蹙了蹙眉,一時想不起那個詞來。
雲晚簫遲疑了一下,連忙抽出手來,“男女授受不親,迦葉姑娘,大唐男子的手,是不可以隨便牽的。”
“牽了會如何?”迦葉心不明白。
雲晚簫輕咳了兩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已有將士忍不住笑道:“若是迦葉姑娘看中了咱們將軍,不妨就一直牽著他,自然能夠牽一輩子!”
“可不是,說不定這仗打贏了,迦葉姑娘便成了將軍夫人!”
“將軍,贏了之後,喝慶功酒之時不妨再加一壇喜酒,如何?”
雲晚簫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一燒,沉下臉來,喝了一句,“胡說八道!莫壞了迦葉姑娘名節!”
迦葉心聽明白了將士們的意思,悄然看了看雲晚簫,忽然想到了方才她想不出的詞——安心,雲晚簫讓她安心。
有的將士聽過雲麾將軍與長安霍小玉的傳聞,伸手扯了扯這幾個亂說話的將士,“你們可別亂說,咱們將軍可是心中有人的!”
“哦?”
“你們難道沒有聽過,長安七裏煙花巷中有一個美人,名叫霍小玉?”
聽到這個名字,雲晚簫的心不禁一緊,再次望向長安的方向,暗暗道:“長相思,摧心肝。霍小玉,我想你,你可安好?”
心頭隱隱有了一絲酸意,雲晚簫深吸了一口氣,渾然不知眼圈隱隱有了淚光。
原來,相思果真如刀……會在不經意之時,錐得人如此難受……
驚覺眼眶有淚,雲晚簫接連倒吸了好幾口氣,低頭悄悄捋起了甲袖,看到了手臂上那個深刻的牙痕,不覺嘴角一抿,笑得溫暖而安心。
迦葉心呆呆看著此刻卓立朝霞下的銀甲紅袍將軍,低低一歎,喃喃道:“原來……你有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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