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容越自問一句,如果當下他看到了沈流彥與自家叔伯們談笑風生的情景,會不會懷疑對方與二伯、姑姑有所牽連?

他真能做到毫無保留的信任嗎?

沈流彥還在看他,烏黑的眼睛好像一潭深深的湖水,清冷,毫無波紋。

容越並不願承認,然而問題的答案已鮮明浮現在心底。

他不會信。

也許事情會被輕巧揭過,兩人還是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又或許會有幾句爭吵,接著又被情`欲湮沒。然而這些都不能解決問題,在那之後,倘若自己的班底出事,有顯示是資料泄露的緣故的話,他第一個想到的恐怕就是沈流彥。

沈流彥頓了頓,好似看出什了麽:“就是這樣,”唇角帶著弧度,“不止你,我也一樣。”

容越眉尖攏起,仍看著沈流彥。對方微微彎唇,眉眼間有溫柔的笑意,是太過耐心的態度。

仿佛僅僅是在對他分析某筆生意的利弊。

一瞬間,容越心底湧上千般複雜的情緒。似愛似恨似憐似怨,連他自己都無法分清。

他的指尖還搭在沈流彥手背上,不知何時,已輕輕攏住那一小片燙傷。

容越心中莫名一動,就問出口:“到底是怎麽弄的?”

沈流彥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他很快說道:“你也說了,隻是無意……”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容越自然看出他話中的未盡之意。

沈流彥像是無奈,抽回手,靠在自己的座位,緩緩道:“也沒什麽不好說的。我想了很長時間,要怎麽和爺爺講那件事。前些時候終於坦白,一直拖下去總不是辦法。”

容越下意識想到對方與自己攤牌那天,對方泡了一壺茶,放在二人之間。

他已看過許多次沈流彥端起水壺的手勢,手腕彎起,優雅而有力,從不會讓水濺出一絲一毫。

拍賣廳十分安靜,間或有人在看到某件藏品是私下交談。

不是無人發覺,沈氏總裁與容氏總裁竟然坐在一起,甚至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一時之間,眾人各有猜測。

二人周邊的人極力坐直,做出目不斜視的樣子,耳朵卻豎起。廳內布置並不似尋常拍賣會,大部分座位之間的距離都是說不上遠,卻絕對不近。並在一起的位置倒是也有,沈總與容總就坐在其中之一的地方。

坊間傳言,拍賣會開始之前,還有私下賣場。受邀答應前來的大人物幾乎都被安排在與人並肩的座位上,他們是不在乎這些,可身側的位子卻往往被人花大價錢買下。

隻是不知道,那兩個人怎麽坐在一處去。

他們說話的聲音實在太輕,偶然有含糊的隻言片語被捕捉,大多內容都憑各人腦補。似乎是在某件事上有什麽分歧。大概是沈總搶了容總某筆單,容總說都是生意人何必如此……之類的話。

沈流彥的聲音極低極低,幾乎隻是自言自語:“我想到了你。”

容越心中一震。

沈家振這些日子過的極差,甚至沒有分出心,再去注意外界動向。

他一心疼寵的小兒子失蹤了。

就在沈氏的年終分紅大會之後不久。

這一年,沈家振作為沈氏第二股東,拿到的錢也不比往年少。股份雖有消弱,但沈氏的版圖仍在擴展,資金滾滾而來。

他原本在欣喜,大概總算能自幼子麵上看到些許笑顏。處境雖依然不易,卻總歸有了盼頭。

至於另一個兒子,打聽一下他在醫院的模糊情況,沈家振還是可以做到。聽聞沈流彥的眼睛出問題,身體卻無礙時,沈家振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麽心情。

畢竟是自己的血脈……

他歎口氣,不再去想。

緊接著不久,沈瑞澤果真恢複活力,再度跑前跑後起來。沈家振對幼子並不設防,在沈瑞澤孺慕的期盼的眼神之中,答應將那筆錢轉給他。

接下來,沈瑞澤借口找到了一筆單,但需要去外地談。說著說著,麵上又帶了一點愁苦。

沈家振終於道:“江城……大概也是呆不下去了。”

沈瑞澤握住拳,父子二人,又是一番相互訴述。

從二月中旬到三月初,沈瑞澤走了半個月。一開始,還會每日與沈家振通話聯係。後來,電話斷了。

冰冷機械的女聲一遍遍重複著“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再一次聽到時,沈家振終於不得不承認了什麽。他僵在原地,手腳冰涼,仿佛有一道電流自天而降,在耳邊轟然炸開。

瑞澤騙了他嗎?

瑞澤將錢帶著消失了嗎?

沈家振猶不死心,動用一些關係,去查了沈瑞澤的戶頭。

已經空了。

到這一步,沈家振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日夜顛倒。他抽了一盒又一盒煙,自第一次遇見初戀開始回想,昔日的一幕幕溫暖又令人留戀,初戀的音容笑貌猶在耳邊,幼子卻殘忍的卷錢離去。

現在想來,沈瑞澤畢竟年輕,露出的破綻並不算少。

但他每每都相信了。

沈家振不知該感慨自己愚蠢,還是該說幼子的確繼承了自己。該心狠時從不手軟,當斷則斷。

他撫躬自問,自己的確在恨。恨幼子不信任自己,恨他殘忍的帶著錢離去……莫非也是覺得他無能,連在沈氏的地位都無法保住!

沈家振喉間發出咯咯的笑聲,將煙掐滅。

他還並非那麽無用。

隻是沒等沈家振做什麽,已有警察破門而入。為首的警官眼神嘲弄又冰冷,看著他,仿佛在看什麽令人厭惡的東西。

他聽到了細碎的議論聲:“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居然這種事都能做出來。”

還有人附和:“是啊,誰能想到呢……說起來之前沈總的車禍,聽說了吧?”一陣模糊的聲響:“好像隻是找不到證據。”

先前那人接道:“這什麽世道。”

一直到沈家振站上法庭,他才緩過神,得知發生了什麽。

證據被一項一項擺出來,都是些四年前就該被銷毀的東西。沈家振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些還能被找出來!

沈流彥偶爾看來一眼,眼神平靜,但沈家振偏偏自其中看出幾分嘲弄。

他能肯定,法官定然是何崇安排好的人,恐怕連自己這邊的律師也不懷好意。所有辯詞都蒼白而無力,連沈家振自己都不忍聽下去。

他不是沒有試圖私下活動,可直到此時,他終於驚恐的發現,自己早已被沈流彥架空。

至於容南馹,這場庭審根本沒有牽扯到他分毫!

在強有力的證據之下,庭審結果很快出來。沈家振被判故意殺人罪,處無期徒刑,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手銬靠在他手上,法警將他自法庭帶離。

在某個瞬間,沈家振倏忽想到,幼子是否也在暗處看著這一切?

三月裏,江城的一場案件,轟動全國。

去年網上的帖子再次被找了出來,這一次,網友們扒的更加詳細。連沈流彥都沒有預料到,事情還能有這樣的進展。

但他也知道,某種程度上,民意也能決定一個案子的判處結果。

雖然早就安排好一切,不過沈流彥也不介意,再往其中添一把火。

他也沒有直接去引導輿論走向——畢竟網絡上是難得的眾誌成城,對沈家振的譴責鋪天蓋地——隻是在背後推了一手,讓“路人”說出更多似是而非的消息。

不是沒有所謂的理智者,口口聲聲要等事件翻轉。但在各樣證據之下,這部分聲音很快就被淹沒。

去年的風波之中,沈流彥曾跨界收獲過一些顏粉。這個時候,他出現在法庭上的照片流出去,立刻有人問,沈總怎麽忽然就帶上眼鏡了。

他的那場車禍也被放在網上,引發一番討論。不少人認為,這也是沈家振所為。

之後的進展,沈流彥再未去關注。

他知道沈瑞澤離去的消息,甚至在沈瑞澤走的一路上,還小小的幫了一把,讓沈家振無法找到他。

一個沒有根底,空有一筆錢的沈瑞澤,實在太好對付。

沈氏旗下的商業廣場早已開遍全國,一切營銷鏈好似一張網絡。江城自是其中心髒,但隻要沈瑞澤還要出現在人群中,他就能讓沈瑞澤一無所有。

至於容南馹。現在的他哪怕真被起訴,要脫身也是輕而易舉,不如暫且壓下,讓容北昭先去消磨他的實力。

一切塵埃落定,已是四月。沈流彥聽說,容北昭也買通獄警,對沈家振做了些什麽。

不過僅僅如此。

容北昭與容南馹的爭鬥還在繼續,可連容越都僅僅隔岸觀火,他就更沒興趣去插一腳。

天氣回暖,政策又有變動。當初那個自貿區工程的建設已將近尾聲,容越的事業又要再上一層,他自然不會甘落人後。

那場拍賣會結束的時候,容越講:“你說的都對,這的確是橫在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可那又如何?我不會放手。”

此時此刻,沈流彥立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日出時地平線上的光輝,和視野之中佇立的容氏辦公樓。

他忽然覺得,有幾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