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會。

散朝後,官員們陸續向午朝門走去。遠遠就見長寧郡主穿了一身重孝跪在午門外,討命冤魂一般的目光注視著由此經過的大臣。

可巧又趕上個陰天,冷風陣陣,場麵十分非常詭異——郡主那可是囂張霸道慣了的人,突然搞起了賣慘這套,就實在是太詭異了。

近來京中不太平。

順天府全城搜捕的凶犯還未落網,三堂會審也沒審出個結果,今天又見郡主吊孝……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眼看年關將近,京城的幺蛾子卻是一個比一個離譜。

除了到點就必須下班回家的邱正上前行了個禮、然後大搖大擺從她身邊走過以外,其他大臣基本都聚在午門口竊竊私語,既不敢走,也不敢上去問——滿朝文武有個共識:姓陸的都不好惹,天知道今天這又是鬧哪一出。

這還先得從貴妃娘娘陸真兒說起。

據說她父親曾是一名普通的四品武官,早喪,她為養活弟弟而選擇進宮做事,因無錢打典管事的,就當了名宮女。

那時候正是宮中最為動**的幾年。西北戰事打打停停,總是不能叫人安心;先帝病體每況愈下,太子蕭見深天性懦弱不受大臣們待見,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宮裏的人大都勢利,見皇次子蕭見濟風頭正盛便紛紛湊過去巴結,而太後身邊的陸真兒卻不為所動,多年來始終對太子不離不棄。

後來,當真是應了‘造化弄人’這個四字——蕭見濟得了急病突然亡故,不久後先帝駕崩,太子蕭見深即位。

那年,三十三歲的陸真兒被冊封為妃,從此獨得皇帝專寵至今。

其實皇上一直想立她為後,但因皇後多年來並無過錯也找不到廢黜的理由,而陸妃在後宮一家獨大十幾年過得十分舒坦,也沒什麽野心。但朝臣們並不喜歡她,時不時就會整些‘危害皇嗣’‘專橫善妒’之類的論調慫恿皇帝,但蕭見深根本不聽,也懶得搭理——

當年你們看好蕭見濟的時候,不也是拿這套路對付朕的麽?……都省省吧。

自陸昭陣亡之後,陸妃的娘家也就隻剩下個孤女陸忱,什麽‘勾連外戚、禍亂朝綱’之類的大罪名也扣不到她頭上去。

久而久之,朝臣們也就懶得折騰了:反正,就憑這兩個女人也翻不了天。

那可真就大錯特錯了。

陸貴妃比較安於現狀,但陸忱並不是。

陸忱可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而更像是西北荒漠中肆意生長的胡楊。因幼年隨軍,她幾乎沒什麽機會讀書,卻練就一身過硬的生存技能。剛到京城的時候,上流社會的貴族小姐常會笑話她粗鄙得像個下等仆婦,但很快她們就體會到了什麽叫‘秀才遇見兵’——

陸忱誰都敢打,不分男女老幼;而且是真的打,鼻青臉腫那種。

陸貴妃沒有子嗣。她曾生下一位公主,但幼年夭折,因此視陸忱為親生女兒一般。

於是,局麵就變得有些微妙了:

——皇上,郡主又打人了!

陸貴妃:她還是個孩子呢。

皇帝:一個小姑娘,就打你幾下怎麽啦?

挨打的也很清楚:雖然她一人就能吊打你全家,但你還絕對不敢還手,否則麻煩會更大。

但她並不是個性情乖張又暴戾的人——陸昭陣亡噩耗傳來最初那幾年,她隻能以這種方式發泄心中的不滿。她不知道前線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一夜之間父兄都沒了、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而更可氣的是魏登卻好端端地回來了?還加官進爵、無限榮光?

她的本事是父兄一手教出來的,那是真正的弓馬嫻熟,如今卻百無一用,隻能被當成個花瓶擺著、供著。朝臣們隻當她是個瘋癲的野丫頭,惹不起便躲著她,甚至還想過給她招個郡馬,但是都沒成功——

比起以往見誰打誰的野蠻套路,今天這個吊孝的陣容就顯得十分別出心裁啊。

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猜不透她今天到底憋了什麽壞?

見人聚得差不多了,郡主陸忱清了清嗓子,眾人立刻嚇得如驚弓之鳥般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她滿是鄙夷地白了眾人一眼,從懷中取出那篇《悼木蘭》,抖了抖,然後開始大聲誦讀。

剛開始,她念得磕磕巴巴,但總算是沒念白字——要麽說檸丫頭是個大才女,知道她識字有限,凡遇到略顯生僻的字就在邊上標一個她必然認識的同音字,以保證她可以毫無障礙地通讀全篇。

第二遍時,就明顯順暢了很多;到第三遍,已經可以讀出抑揚頓挫來了。

這不禁讓人想起三年前,陸貴妃要給長寧郡主擇婿賜婚那件事。皇帝挑的人選是國子監裏享有“小元稹”美名的著名才子元奉明,消息一傳出來,滿朝文武都覺得是樁郎才女貌的好姻緣。

但將門虎女的郡主陸忱並不喜歡這位文弱書生,心裏不痛快又不敢忤了聖意,便求著當時才隻有十一歲的楊冰檸寫了篇文章婉拒皇帝。

那篇文章,是以晚輩的身份,向國子監的先生發出一連串靈魂拷問:

聽說你們那有個‘小元稹’,小女子才疏,卻不知是哪個元稹?

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元稹,‘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元稹,又贈給情人薛濤‘言語巧似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的元稹?

是那位長安京兆尹的女婿,在老婆病重時跟比他大十一歲的名伎薛濤相好的元稹?剛寫下千古流傳的悼亡詩,轉身就娶妾生子;準備去蜀地迎娶薛濤的時候,半路卻又碰到了有夫之婦的歌女劉采春,便又留在湖州不肯走了的——

可是那位才子元稹麽?

別看楊冰檸小丫頭年歲不大,可正經是書香門第出身的才女。她不僅才思敏捷口才一流,詩詞文.章更是優秀。沒指名道姓,卻人人皆知她說的是誰。

自此,皇帝心知郡主不願意,這樁婚事便不了了之;但國子監的元大才子卻因此成了朝臣的笑柄。

楊冰檸行文風格向來深入淺出,引用的無論是詩詞還是典故,皆是十分通俗易懂,典型的扮豬吃虎派。這次的《悼木蘭》是借用木蘭戰友的口吻講述戰爭,哀悼無數死去戰友及懷念木蘭的一篇祭文。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十裏荒沙送君去,不知木蘭幾時還。

風蕭蕭兮易水寒,木蘭木蘭難複還。

……

文字十分淺顯,即使平時讀書不多的陸忱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千餘字的文.章通讀下來,不覺又憶起當年父兄征戰時的英姿,與敵人血戰時的慘烈,以及自己貴為郡主卻已是孑然一身、與親人陰陽兩隔的淒慘處境。

雖不見刀光劍影,卻字字都紮進人心裏。

漸漸地,連圍觀的大臣們也都不再議論,變得沉默不語,麵帶悲痛。

“行了郡主,別念了。”

這時,就見首輔楊憲上前一步,捋了捋雪白的胡須,對她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什麽來的,不如這就隨我進宮麵聖吧。”

陸忱對這老頭的印象還行,若不是邱正的計策她也願意聽從他的安排,但是今天不行——

“我不是為了麵君來的。”

陸忱語氣堅定,麵向眾臣大聲說道:“最近京城戒嚴抓捕凶犯,為了什麽案子,相信各位大人心裏也都有數。我就想問問各位大人:魏登家裏死了兩名家丁,他就有權把京城攪成現在這樣嗎?!我天機營將士雖是女流之輩,

也曾為了今天的太平日子流過血、拚過命,他魏登憑什麽這麽作踐我們?!……這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