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便又少了一項。”阮未央繼續說道:“然後,依著年底的規矩,各家要一並把稅錢和地租都送到天香樓來,再由我們統一上交戶部和教坊司。”

“這……不太好吧。”

陽春曉不解道:“既然彭氏兄弟已被我趕走了,那粉子胡同以後就各自做主、幹脆免了孝敬銀子不行嗎?”

“我知你是好意,但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阮未央歎了口氣,說道:“姑娘是官宦人家的上等出身,自然不知道這三教九流是如何討生活的。哪怕是天子腳下,除了官府的管製以外,街麵上買賣鋪戶和聲色場所都是有不同的勢力範圍劃分的,就是百姓們通常說的‘黑道’和‘白道’。你的拳頭比他們硬,那這塊地盤就是你的;可你若不要,自然會有別的勢力重新瓜分掉——另外的四家就算不把孝敬銀子交給咱們,過不多久也會再交給別人,到那時候,天香樓孤立無援可就更加難做了。”

陽春曉不說話了。

她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她有紅隼和牡丹自是不怕的,可另外那四家自然是誰強就依附誰。她不管那些人,那些人又無力自保,隻能再找別的靠山;日子久了,我不爭,天香樓也難免招人惦記,保不齊會再鬧一出全武行的戲碼來——倒不如現在就收了她們還省事些。

陽春曉望著匣子裏頭白花花的銀子和銀票,歎氣道:“可是,我總覺得如果收了人家的孝敬銀子,那豈不就跟彭氏兄弟一樣了?怎麽好像做了件壞事呢?……要不這樣,銀子我可以不要,以後也照樣不許別的惡霸來收可好?還有這稅啊租啊的,讓她們自己去交不成嗎?又何必非讓咱們經手呢?”

“這是另外一件事了。”

阮未央耐心道:“且不說這麽多銀子放到錢莊裏一天能有多少利錢,單是如何跟官府打交道也是有講究的。”

“啊?”

原來交錢都還是有門道的?

“本司胡同、粉子胡同這一帶都是公家的地皮,隻租不賣。但官府不是地主,教坊司也不是老鴇子,這些錢由誰來收、怎麽收、收多少,那可就大有講究了。所以,誰去交、怎麽交、交多少,也就各憑本事。林大人免了咱們的租,這事在姑娘看來就是一句話的事,可在平民百姓眼裏卻是能值真金白銀的大事呢。”

她沒有細說,但陽春曉大概能猜到這事超出了自己的認識範圍,已經是知識盲區了。想來這阮未央當年在家當小姐時,也必然是位聰明靈巧、才華出眾的,隻是之前大家心存芥蒂,她也不肯出頭罷了。

也許是阮輕煙對她說了什麽?倒也是時候好好思考下天香樓的未來了。

“還有‘孝敬銀子’,為什麽是偏叫這個名字呢?就是因為‘我雖不是官府,但我不僅能收你的銀子,還能壓你一頭’。”

阮未央又道:“我知道姑娘品性高潔、不願意沾髒錢,但你以為你不收,底下接客的姑娘們日子就會好過些嗎?你的善良不過平白養肥了那些老鴇和管事的而已。在粉子胡同這種地方,學問和崇高的品德是不管用的,隻有錢和暴力才是真正說了算的東西。”

她說得非常婉轉,但有一點表達得十分明確:這並不是自願的‘孝敬’——隻是,陽春曉原是隻想幫她們擺脫困境,卻並有沒想這麽遠。

似是看出她心裏的糾結,阮未央又道:“我暫且減了她們一半的孝敬銀子,也是有我的道理。這就像是對付一群上門乞討的乞丐,你給他一文錢或者什麽也不給,他會罵你吝嗇;你給他一百兩銀子,他還想要二百兩,並且會越來越貪得無厭,如果你下次給的少了,他還會心懷怨恨。但如果你隻在他快餓死的時候給他半個饅頭,他就會稱你是活菩薩——所謂‘升米恩,鬥米仇’,正是這個道理。”

“他沒的選,但我們有的選,不是嗎?”

“沒錯,主動權在我們手上。”

阮未央點頭道:“我知道姑娘心善。善良是寶貴的品德,但如果濫用就將一文不值。你隻注意到這錢來得不夠高尚,可曾想過也許我們可以拿這筆錢幫助想要從良的姑娘贖身?或者,讓生病的姑娘能得到更好的照顧、多休息一陣子?——俗話說,錢是人的膽,隻錢在咱們手裏,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陽春曉被她說得愣住,一時竟也有些動搖了:錢確實能辦很多事,我隻想到了斂財的惡,她想的卻是如何善用。倒也未嚐不可。

陽春曉一手托著腮,開始反複思索她這建議的可行性。

父親曾說過,身為公門中人,尤其手中掌握大權的人,想要變得富有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權力是世間最容易變現的東西,隻要你的原則底線有所鬆動,立刻就能過上奢華富有的生活。也正是因為如此,“清廉”二字才會顯得尤為寶貴。

顯然眼前的難題並沒有提供可以獨善其身的選項,她必須二選一:做一個傳統意義上作風嚴謹的好人,還是一個為了把事情做好而適當變通的好人。

見她遲遲沒有表態,阮未央倒也不急,伸手端過茶杯來,用蓋碗輕輕撇去浮沫、淺嚐了一口。

幾日不見,陽春曉發覺她的指甲竟是蓄下半寸多長,更襯得一雙青蔥玉手纖細修長,保養得如同十五六的小姑娘一般白嫩,心裏不由一陣羨慕:養尊處優的日子誰不愛呢?放著輕輕鬆鬆就得來的銀子,幹嘛還要逢場賣笑地掙苦錢呢?

她腳邊的紅銅炭火盆裏燒的是京西出名的銀絲炭,跟內務府采買進宮的是同一種。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還不見一絲煙塵,比上次用的黑木炭不知強上多少倍。

阮輕煙已經挪到二樓更舒服的房間去了,也能用上最好的藥,慢慢調養身子。等她好了,便又是一個嶄新的人,未來可期。

又回想起剛才進胡同這一路上見到各種諂媚的笑臉,還有冷家華麗氣派的大園子,以及魏氏趾高氣揚的態度——

說到底,終究逃不過一個‘錢’字。這是一群聰明絕頂的女人,與其讓她們天天把心思花在如何布局殺人上,沉迷賺錢大概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也罷。

“這幾日,彭氏兄弟可又來過沒有?”陽春曉問。

“來過兩次,聽說的。”阮未央答道:“但不是本人,是派了手下的幾個打手站在胡同口往裏張望,遠遠瞧見牡丹就走了,連照麵都沒打一個。可巧正被醉花樓的撞見了,這才專門跑來告訴我一聲。”

“行吧。”

陽春曉終於下定了決心,抬手將那裝滿銀子的木匣合上,向前一推:“這生意,咱們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