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望著陽春曉細細打量半天,緩緩說道:“你長得像你父親多些。”
接著,又歎了口氣:“薑春華哪裏都好,就是性子太要強了些。”
“您認識我母親?”
聽她直呼母親的名字,陽春曉有些驚訝。
母親本名薑春華,原是清河縣的一名女仵作。後來跟父親一同破了當地幾樁大案,全家人就跟著父親一同升遷進京了——刑部大部分人都知道這段往事,倒也沒什麽奇怪的。隻是,聽她這口氣,倒像是與母親認識很久的樣子。
魏夫人又道:“她是個好仵作,也是個好官,卻不算是個好母親。”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陽春曉麵色一沉,“您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
魏夫人淡淡一笑:“我知你從小目盲。你出生時正趕上刑部最忙那幾年,春華無暇分心照顧你,便時常將你寄放在刑部大牢裏,跟犯人們關在一處——可有此事?”
薑春華可不是個尋常女子。她不僅精通醫術,還懂得物證鑒定、碼跡追蹤、審訊、驗屍等等多項專業技能——陽承和能有‘斷獄之神’的美名,起碼一多半皆是她的功勞。然而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
夫妻二人初到京城,正是新君臨朝、百廢待興之時,刑部的陳年積案堆成了山,而陽春曉就是那時出生的。她生來目盲,平時離不開人照顧,薑春華就連去殮屍房都會將她帶在身邊;但隨著她慢慢長大,為防止她亂跑遇到意外,便將她交給官員或者獄卒們照看。
若說是把她跟犯人們關在一處倒也有些誇張,畢竟刑部有那麽多間牢房,找出個單間來又不算什麽難事……
陽春曉點頭微笑道:“知道這事的人,大都會說我娘心狠。但我倒覺得挺好,讓我有機會學到不同尋常的東西,長了不少見識。”
冷譽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都說這刑部的女判官是大牢裏長大的,看來還真不是亂講的哦?
因為這段不同尋常的成長經曆,陽春曉從小不怕黑、不怕獨處,不怕牢獄、不怕蛇蟲鼠蟻也不怕屍體,對世人通常會懼怕的東西反而有種天然的親近感;更是從小就見識過各種窮凶極惡的犯人和離奇古怪的案件,再加上她極為特別的洞察力天賦,就更容易令人覺得她過於詭異,甚至還有人說,薑春華就是個怪胎,她的女兒也是。
人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習慣性懷有恐懼,並保持戒備;而一個女人如果過於優秀了,甚至優秀得超出世人想象,就容易成為被妖魔化的對象。
其實她的性子並不算孤僻,隻是天賦和技能點比較特別、不太容易交到朋友罷了。
“你這性子,倒是跟你母親一樣。”魏夫人淡淡一笑,不溫不火地說道:“隻是,身份尊貴的小姐,就應在品格高尚的人當中選擇良師益友。你是個好姑娘,但也不要因為善良而去結交三教九流之輩,會有損清譽的。如果你娘知道你管天香樓的閑事,肯定也是要反對的。”
那可未必。
陽春曉剛想反駁,卻聽身邊的楊冰檸搶先說道:
“您這話不對。”
魏氏看似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楊冰檸的氣勢立刻矮下去一半,聲音也越來越小:“那、那是順天府林大人拜托的案子呀!……又不是春曉姐姐主動要管這樁閑事的。”
那不是重點啊妹紙……
陽春曉心裏一陣苦笑:不過,勇氣可嘉。
陽春曉看著魏氏,忽然覺得她跟母親竟有些相似。
在刑部,沒有人不知道薑春華,也沒有人不怕薑春華。
她做過很多在世人看來特別出格的事,多到世人還不及議論誹謗,更新鮮更離譜的就又來了,並且時時刷新你對‘強女人’一詞的定義。比如,她雖是內命婦、是尚書夫人,但每當被人稱謂‘陽夫人’時,都會認真糾正對方:“我有名字,我叫薑春華”,每次皆是如此,不厭其煩。
她對名字非常執著,也從不接受任何類似‘某某人之妻’、或者‘孩兒她娘’之類模糊的稱呼,甚至堅持在每一樁經手過的案件存檔中留下自己名字的印章——現在這已經成為刑部的慣例,每位官員在辦理案件時,都會在卷宗中留下署名手章,以示將對此案負責到底,並隨時接受追責。
這就是薑春華,霸氣與才華並存的女子。
陽春曉感覺麵前的魏氏和母親薑春華應是屬於同一種女人:無論在什麽場合,隻要她出現,總是自帶強大的氣場,銳利的目光像一把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劍,將每個人都拿捏於股掌之間。
別說是楊冰檸這小毛丫頭,任誰見了都會發怵!
然而,偏偏陽春曉就有種特別的天賦,就是對這類人有種免疫力——因為她從小目盲,感受世界的方式隻有聽覺、觸覺和嗅覺,因此即使在緊張壓抑的審訊室或公堂上,她也能坦然自若。
確切地說,她是在十二歲之後,重見光明時才理解了別人口中‘可怕’這個概念。
她也極少會感到害怕。
比如身處黑暗時,四四方方的牢房會反而令她覺得踏實;在別人眼中凶神惡煞一樣的獄卒,對她來說就是普通的、慈祥的還會講故事的中年大叔;至於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永遠都是溫暖而慈愛的,而且無論有多忙,哪怕是一邊向官員口述著屍體的細節,一邊也還要安慰懷裏的她。
於是,母親的溫暖和強大,與刑部可怕的審訊室和殮屍房,這看似毫無關聯的兩種記憶,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相互疊加,造就了獨一無二的陽春曉。
陽春曉平靜而坦然地望著魏夫人的眼睛,兩人四目相對,倒是魏夫人顯得有些驚訝——也許,從來沒有人敢如此與她對視?
眾人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陽春曉注視著她的眼睛,淡淡說道:“我娘曾說過,人可以選擇活成一座碑,讓歲月慢慢磨滅她的名字;但絕不能活成一座牌坊,因為那種東西不僅毫無價值,還將害人害己。人可以選擇品德高尚或者自甘墮落,卻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想您可能對這件事有些誤會,我並非是要與她們結交,而是把她們視為姐妹。”
她的語氣不卑不亢,不僅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還十分委婉地表達了‘關你屁事’以及‘老紙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