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結論莫名讓陽春曉心裏咯噔一下:左撇子?不會這麽巧吧?

拉開左側藍灰色的布簾,沒想到樓梯底下的狹小三角形空間裏竟是擺了張簡易的木板床。雖說十分局促,枕頭被褥整齊地碼放在床正中,洗得發白的土灰色床單連個褶子都沒有,平展得如同剛用炭鬥子熨過一樣。

這太反常了。

出於長久以來的職業習慣,她無法不注意到這些細節,並立刻開始在腦海中飛快地進行各種假設和推斷:

這雜物間裏住的肯定是個地位不高的人,身份是雜役或者樂師,男性;

從床的長度判斷,中等身材,幹淨整潔,無不良嗜好,中年人;

屋裏沒有樂器,大概不是樂師——

雜工,左撇子的雜工。

天香樓隻有兩個男人,前班主的啞巴兒子阮唯,和瘸腿的老胡。

林皓臣的卷宗裏提到過:天香樓最初的班主是阮氏夫妻,但是接手天香樓後沒幾年就得時疫死了。阮唯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年幼時因一場高燒變成了啞巴。天香樓易主之後,這孩子就被留下當雜工使喚。如今天香樓已多次易主,而眾人依然沿用當年的藝名,可見跟原班主還是有些情分在的,恐怕難免會對阮唯多有袒護。況且他又是個啞巴,試探的難度很大。

至於雜工老胡,本名胡爍,卷宗裏隻說是前幾年在官府安置西北流民時買的,腿有些殘疾,因會些木匠活便被留下了。

二人皆有嫌疑。

陽春曉不由陷入沉思:天香樓離菜市口不過隻隔了兩條街,而被害人又恰是天香樓的常客,凶手若選擇藏匿於此確實十分方便下手——隻是,為什麽呢?這並不是一起簡單的謀殺,選擇如此有儀式感的方式必定是有理由的。

屍狀上,張元元對那一刀的描述是:堅定果決,毫不猶豫。

她清楚地記得,阮唯那雙眼睛清澈單純,做事認真任勞任怨,雖說身世坎坷,卻並不是心中藏有深仇大恨的陰沉模樣。而能用這種方式殺人的人,定是心硬如鐵,這對於十六七歲的少年來說是極為罕見的。至於老胡——

想到這,陽春曉不由愣了愣:那確實是個十分不起眼的人,自己甚至完全想不起他有什麽特征來。

印象中他待人總是笑嗬嗬的,十分和善也不愛生氣,約摸有三十來歲?或者四十?幹瘦的一個小老頭模樣,走路時拖著一條殘腿,長相也毫無特點——若說他會殺人,那定是沒人相信的。

陽春曉思索半天也沒個結果,剛轉身準備離開,卻毫無防備地與身後來人正撞個對臉,四目相對。

這次,她一眼便識出那張麵孔的不尋常之處——

灰白摻半的頭發藏在深褐色的氈帽底下,健康的紫銅色皮膚遠沒有乍看時顯出的那種滄桑感,分明隻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但他故意表現出的蒼老感卻讓人模糊了對年齡的判斷。

他的容貌平平,但銳利的目光卻十分不尋常。身材可以掩飾,神態可以偽裝,甚至年齡和體貌特征也有能造假,唯獨眼神的破綻卻無從隱藏——哪怕隻是瞬間的鬆懈,就足夠令所有的偽裝失去意義。

對方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短暫的驚訝之後,臉上立刻露出往常憨憨的笑容:“陽小姐怎麽跑這來了?”

盡管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鎮定並換上了往常的偽裝,但對於陽春曉來說,破綻已經夠多了:

“讓我看看你的右手。”

“咳,這有什麽好看的?”

他下意識地將右手往身後藏。

陽春曉在心裏反複計算著這件事的可能性:左撇子跟沒有右手可是巨大的差別,對於生活的影響也會是很大的,更何況他還要做木匠活?不太可能瞞得過去吧?怎麽可能一直沒有人發現呢?

但是直覺卻十分堅決地否定了所有質疑:他就是有問題。

短暫的猶豫之後,陽春曉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突然伸手攥住他的右臂——

果然,硬硬的,絕非血肉之軀的手感。

就在她心中已有定論的瞬間,老胡突然直起佝僂的身體向前一探,順勢抬起右臂抵住她的脖頸、壓製住她呼喊不得,又抬腿將身後的木門輕輕關上。

陽春曉與再次那雙眼睛四目相對,此時他已徹底放下偽裝,目光堅定、果敢,鋒芒畢露。

她隻覺頸間突然一涼——如果沒猜錯的話,大概就是一直藏在右手假肢裏的凶器、殺害李覓的那把鋼刀。

陽春曉背靠在舊木梯上,完全動彈不得。

天知道他是怎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隻當他是個嗜酒如命、脾氣極好的雜工,木匠活兒雖說一般,卻十分勤快,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他隻有一條手臂?

心中的迷團解開了,種種假設也逐一被印證,隻是眼下這局麵有些棘手——

“看來,是我太小看你了。”

老胡唇邊浮現一絲笑意,壓低聲音道:“刑部的女判官,確實名不虛傳。”

相對於此刻的性命之憂,陽春曉本能地、更加關注的卻依然是他的真實身份:“彭家大少爺來尋天香樓的晦氣,天香樓的姑娘都被拿住了,誰都脫不了身,卻隻有你能悄悄跑去刑部報信?本事很大嘛。”

他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嗬,早該想到的。”陽春曉眯起眼睛,心中默默計算一番:“從天香樓到刑部,你隻花了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別說是腿腳不好的,就算騎馬也沒這麽快!除了飛簷走壁,再無其他的可能!所以,就是你殺了李覓。”

聽到這個結論,他不由皺眉:“就因為我跑得夠快、所以凶手就是我?”

陽春曉低頭看看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鋼刀:果然跟從物證科借出來的刀具相差無幾,若不是親眼見了,誰也不會相信會有人隨身帶著它還能不被人發覺。

“我離開天香樓的時候不到巳時,彭家少爺應該是我走之後不久到的,然後就將姑娘們給捆上了。”

陽春曉緩緩說道:“從她們身上被捆的痕跡來看,應該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就算你騎馬抄近路往順天府去,也不可能在午時一刻之前到達——而且,這個時辰的榮華街道,如果你是騎馬,那現在肯定還堵在路上呢。”

“你怎麽知道我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