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其不意的反問,往往屢有奇效。

哪怕對方是個防備心極重的人,在被打亂談話節奏的瞬間也會流露出最真實的反應——哪怕隻有一個眼神,陽春曉也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果然,她們倆已經偷偷接觸過了!或許二人的交情還很深,不然這麽私密的事情,紅隼是不會說出來的。

陽春曉心中有了定論卻並未挑明,而是依舊微笑道:“今天不回去了,我想留下看你們跳舞。”

“留下?”

紅隼的表情比阮輕煙看起來更加驚訝:“難道,你還想在天香樓留宿?”

你忘記這裏是什麽地方了嗎?!

“可以嗎?”陽春曉揚揚眉,看著阮輕煙:“我看你們這裏空房間還挺多的樣子嘛。”

“那不是重點!”

你出現在這裏就已經很離譜了,還要留宿?!

“怎麽,不行嗎?”

陽春曉不理會她,就隻看著阮輕煙。以她目前對這位姑娘的了解——勇敢,有主見,並不是個容易被說服或者被操控的人。那麽,帶有挑釁意味的反問句會比較容易達到預期目的。

“這有什麽不行的?”阮輕煙笑了笑:“你現在是班主,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自然可以由你來說了算!”

“好極了。”

達到目的的陽春曉笑得像隻狐狸:“那麽麻煩請給我準備個大點的房間,晚上我們就都住在這啦!”

說完,不等阮輕煙再說什麽,便帶著歡天喜地的柳絮進屋去了。

紅隼頓覺頭大,卻又無可奈何,倒是阮輕煙帶著幾分戲謔安慰道:“我倒挺喜歡她這性子。”

“喂,你不要動她。”

紅隼的聲音低沉,異常嚴肅而堅定,還帶有幾分威懾的意味。

但阮輕煙沒說話,笑笑地倒背著雙手往屋裏走去。

這時,就見雜役老胡從裏頭出來,搬出今日的曲目牌來擺到門口,上麵寫著幾個大字:蘭陵王入陣曲。

冬天的夜晚,比想象中來臨得更快。

今年聲勢浩大的這場初雪直到傍晚時分才漸漸停歇。華燈初上,粉子胡同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暖暖的紅黃色光亮映在雪白的地上,竟是十分好看。這裏對於陽春曉來說是個完全未知的世界,她對這條胡同裏每一扇被精心裝飾過的大門後麵都懷有極大的好奇。

若不是天香樓軍團才跟人當街幹過一架,她無論想什麽法子也要挨個兒摸進去瞧個新鮮。而現在,她隻能扒在二樓的窗戶上,羨慕地看著別人家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萬萬沒想到,隔壁的醉花樓居然還是業內頂流?

並不算寬的胡同裏人頭攢動,可以明顯看出至少半數以上的客人都進了醉花樓;而願意再往前走幾步、順便瞧瞧天香樓節目單的人卻寥寥無幾,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相對於裝修豪華、門口有兩排盛裝美女站街迎賓的排場,天香樓簡單得幾近寒酸,反倒有種‘愛來不來’的清高。

二樓的雅座全都是空的,隻有陽春曉這一桌。

紅隼深知她的固執,也不再勸了,卻一直麵色陰沉。陽春曉訕笑道:“你看,咱們今天一文錢沒花包了個場!賺到了呢。”

“從這裏出來,往前再瞳兩條街便是刑部的官驛,咱們走路過去都用不了一盞茶的工夫。”

“是嘛。”

陽春曉一臉嫌棄:“可是驛站那種地方,又髒又臭的我才不要去呢。”

紅隼白了她一眼,不作聲了——這會兒你就算是給她現蓋個紫禁城出來,她也能找出一萬個理由不去。

“誒?阿絮呢?”

陽春曉搓搓凍僵的指尖,這才發覺身邊似乎少了個人?

紅隼麵無表情地朝樓下努努嘴。

陽春曉往下頭一瞧,見柳絮正坐在舞台正前方位置最好的一桌,麵前擺滿了各式點心瓜果——看來,能為人解除病痛的醫生果然更受歡迎啊!她這待遇,顯然可是比樓上那位正經班主好多了!

二樓這裏說是雅座,比起一樓的散席也就是多了個暖爐。為了節約開支,這些爐子在白天是不點的,樓上沒有客人時便更覺清冷,真是跟外頭沒差。

這時,就見正中的舞台上擺了幾麵大鼓,一身紅衣的阮輕煙抱著琵琶坐在舞台一側,正在弄弦調音。瘸腿的老胡將屋裏的燈燭滅去多半,周圍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唯有舞台上亮起光華一片。

啞巴少年阮唯打著赤膊,背對觀眾站在舞台中央。微黃的一束燈光由頭頂瀉下,勾勒出少年精壯的肌肉線條。他雙手執鼓槌,敲打出輕快又節奏鮮明的鼓點。

陽春曉不由揚揚眉:沒想到,這不起眼的小子,身材還滿不錯的嘛。

他是天香樓第一任班主的兒子,生來便是個啞的。由於班主一家死於場意外,這孩子年幼無依無靠,便留下來跟官伎們一同生活,學習舞樂。陽春曉對他幾乎沒什麽印象,隻記得卷宗裏有提到他的身世。如今這孩子長到十五六的年紀,雖是學了些本事,卻因特別膽小怯場而一直不敢登台,跟其他人一樣沒有樂坊願意接收,隻能留在後台幹些雜活。

也不知是誰想出這背對觀眾打鼓的表演方式,別出心裁,倒是十分適合他。若非如此,誰能想到後台那個默默無聞的清瘦少年竟還有如此閃光的一麵呢?

鼓點一起,台下稀稀拉拉的客人也都漸漸安靜下來,把目光投向舞台。

阮輕煙一身紅衣坐在凳上,一縷紅紗蒙住雙眼,懷抱琵琶。清脆鏗鏘的琵琶聲與齊整的鼓點相和,恰似戰鼓與金戈鐵馬。陽春曉也曾聽過蘇媛媛彈琵琶,有如江南煙雨三月的和煦軟風,跟現在完全就是不同的風格——果然曲如其人,從阮輕煙指間流淌出的每一個音節皆是錚錚鐵骨、帶著八麵威風的。

陽春曉正在暗自感慨,就見同樣一襲紅衣的舞姬出現在舞台正中。

她赤著雙足,與啞巴少年背向而站;二人身量相仿,炫目的燈光下,隻見她唇上的胭脂鮮豔如血,她的紅裙掠如火、疾如風——此刻的她哪裏是默默無聞的舞娘阮露澤,分明是馳騁沙場的女武神。

陽春曉正看得出神,卻聽台下一陣嘈雜,就見柳絮一腳將桌子踢翻,叉腰對正圍住自己的眾人罵道:

“去你大爺的!敢再動姑娘一指頭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