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女人想要殺人,根本不需要特別的動機。
她們的遭遇雖然各不相同,但都是出身高貴的官宦之家,經曆過抄家滅門後淪落至此。若是生在富庶的太平盛世倘或好些,卻偏偏在西北戰事頻仍之時,便更是淒苦。前幾年京中還在實行嚴格的宵禁製度,宮中舞樂也大大減少,這些女子的處境跟普通昌伎沒什麽兩樣。
如果說她們對所有人都懷有惡念,一點都不奇怪。
父親曾說過,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不能要求一個深陷泥潭的人依然保持品德高尚姿態優雅,她們隻是想活下去。
如果這成為行凶的理由,那可就太糟糕了。
陽春曉心中默默歎了口氣,思路依然卡在行凶動機上止步不前。也許這隻是一係列無差別的報複行為,根本不需要什麽特別的動機,甚至不是針對誰:哪個姑娘受了欺負,其他人便會主動替她出頭——大家相互配合,將這天香樓徹底變成了持續運轉的殺人機器。
無聲地歎了口氣,她放棄地站起身,緩步朝通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那扇木門四麵漏風,門閂把手處磨得鋥亮,輕輕一推便打開了。
說是後院,其實就是兩棟房子之間夾角的空地,麵積不大,四周用木條釘成高高的柵欄,像是為了防盜,抑或是防止姑娘逃跑用的。
角落裏有棵老杏樹,枝椏光禿禿的,樹下堆放著柴草等雜物,已積了厚厚一層雪;屋簷草棚下有個大竹筐,裏頭裝著滿滿一筐果核,大概是杏核?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
頭頂上橫著四道橫梁,將方方正正的一小塊天空分隔成個井字,梁上搭著幾條繩子,皆是一端挽成個絞索般的繩套懸在半空,另一端垂在地上。
陽春曉見到這場景不由嚇了一跳,腦海中第一反應是刑場,以及絞索。
這地方著實古怪!
表麵上歌舞升平繁華熱鬧的娛樂場所,卻總讓人聯想到監獄,而眼前這景象簡直比刑部大牢還要可怕多了!她直愣愣地望著那半空中的繩套,仿佛真的看到有死人正掛在那裏,在風雪中搖搖晃晃,令人毛骨悚然。
冰冷的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區別於大部分窮凶極惡之徒,在眼下這個極端特殊的環境當中,她們善於利用可以得到的一切物品來製造意外事件;她們聰明,大膽,知識淵博,且富有想象力——不同於她經手過的所有案子,這些人做事自有一套章法。
陽春曉突然想起林皓臣拿給她的那些卷宗當中,有份屍單上提到:死因不明,疑似急症或中毒身亡。然屍身未見青黯之色,體表亦無傷損;剖之,未見毒物,腹內猶存淡苦杏仁味。
陽春曉的目光不禁又落在那棵老杏樹上。
世間可致人死亡的東西可太多了!就眼前這些來說,比如那筐不起眼的杏核——苦杏仁有微毒,即使有毒性較強的也難以致死,但若是大量收集起來熬煮提純的話,就另當別論。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毒花毒草之類,卻並不是每一種毒物致死的案件都能被仵作察覺並記錄在冊的。
偶有人誤食誤服毒物致死的事是有的,而順天府最近兩年來的各種正常、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幾乎有半數以上都會多少跟天香樓扯上些關係。死者多為男性,生前都去過天香樓也可能隻是巧合——倘若天香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紅牌名館倒也罷了,偏偏就是這麽一家毫不起眼、客人也不多的微末之處,就顯得很不同尋常了。
起初,林皓臣還懷疑過接手天香樓的幾位老板,卻沒想到他們也都出現在受害者名單上。
但是,即便懷疑,這些也都不足以定罪。
陽春曉能理解林皓臣的擔心:這些女人身份卑微,手無寸鐵,甚至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卻總能屢屢得手且逍遙法外,這樣下去怎麽行?恐怕早晚要搞出大事情來的啊。說到大事情——
陽春曉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那些絞索一樣的繩套上,回想起天香樓上一任班主:那人是醉酒後睡在了馬棚裏,意外被燒死的。林皓臣疑心有他,便叫仵作仔細驗看,但仵作稱‘屍口鼻內有煙灰,兩手腳皆拳縮,屬生前被火燒死;右足踝處有環形勒痕,寬二指,未見其他致命傷’——火是從外頭燒起來的,因馬棚裏堆著幹草因此很快便被引燃,而他不及逃脫的重要原因,便是腳被繩索套住不得脫身。
想來便是這個套索了。
沒想到,這索命的繩套居然還大喇喇掛在房梁上,也不知是幾個意思?
“你在這裏做什麽?”
背後突然傳來個姑娘的聲音,正在發呆的陽春曉不由全身一震,猛然回過神來。
是天香樓的舞姬。
陽春曉記得她,就是那天在公堂上總共隻有‘呸,狗官’這麽一句台詞那位。她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巧舌如簧鋒芒畢露,反而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甚至頗有點被迫營業的意思。
陽春曉竟是完全沒聽到腳步聲響,心裏猛然一慌,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本能地開始分析——方才她這句雖然是疑問句式,但語氣過於平淡,說明對方毫無攻擊性,且全無質問或者好奇的意思。
也就是說,對方的意圖並非需要一個答案,自己可以不必回答。
於是陽春曉故意拉長回應時間,仰起臉看著她,眨眨眼,露出個傻傻的笑容——
事實證明,她的預判正確。
那舞姬並未繼續追問,甚至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麵無表情地上前一步將扇門關上、落閂。接著,彎腰撿起門後的一捆繩索,自顧自地轉身朝屋裏走去,仿佛剛才的問題並不是個問題,那句話實際上跟‘你好’‘吃了沒’是同樣的作用。
出於職業習慣,陽春曉選擇保持沉默。通常,在的審訊或者詢問中,如果不能確保自己處於談話的主導地位,那麽最好是保持緘默,以免留給對方可乘之機使自己陷入被動。
舞姬顯然並沒有想那麽多,隻是專注於自己的事情。就見她熟練地拋出繩子往房梁上一丟,繩套正垂到她的麵前,她伸手抓住,抬腿將腳踝套了進去。
——啥?原來這嚇人的東西居然是壓腿練功用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