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座城寨。

內城的工坊、倉庫、炮塔,外城的街道鋪戶,甚至可以遙望見山門的情形——所有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這間圓形的議事廳很大,每個方向上都有一扇巨大的窗,很是敞亮。

從房間的布局和設計風格判斷,主人定是位運籌帷幄,喜歡掌控感的人;房間裏的陳設簡單實用,說明主人務實、注重內在,講究效率。

如果是臥室的話,她還可以從生活痕跡中發現更多。

屋子正中擺著張小桌,有四五道菜肴,像是剛端上來的,還冒著熱氣。

那位引路的姑娘說了句“請稍候”便離開了。不一會兒,便見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進來:

“都來了?……請坐吧。”

陽春曉隻看了她一眼便大為震驚。她的長相與母親竟有八九分像,連走路的步態和說話聲音都驚人相似!

大概這就是血緣的奇妙之處?

不過她還是很快就發現二人的不同:薑春華做事向來高調且追求極致,殺伐決斷霸氣外露;而麵前這位薑春嵐,衣著低調樸素,語氣溫和,卻有種鋒芒內斂的獨特氣質,竟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霸道。

簡短的寒暄過後,薑春嵐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微笑道:“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真是世上莫大的福氣了。”

其實陽春曉有滿腹的疑問不知該從何問起,畢竟初次見麵也不好太過唐突,沒想到她竟是主動開口道:“當年那些驢養的韃子若是綁了你來哄我開城,興許我還真就硬不下心腸了呢。”

那是齊家寨家主最出名的一段軼事。

當時薑春嵐的丈夫帶著兩個兒子跟隨寧王據守大同府,戰敗被俘,韃靼人將父子三人綁來齊家寨大門口,要求她開城投降以換其活命。

齊家寨地勢險要,山上囤積了大量糧草馬匹,村民也大都是老弱婦孺——韃靼人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輜重補給。

但他們錯打了算盤。

那日,薑春嵐站在城頭,對兵臨城下的虎狼之師喊話道:丈夫死了我可以改嫁,兒子沒了可以再生!但這座寨子是老娘安身立命之根本,誰也休想奪走!

憤怒的韃靼人當場殺害了她的丈夫和兒子,卻始終未能攻破那座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小小山寨。

最終,山上的物資得以保全,老弱婦孺也都安然無恙,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成為不久之後陸昭和秦孝安收複大同的重要助力。

“誒,人上了年紀就愛絮叨,怪討人嫌的……來,多吃點。”

薑春嵐自嘲地笑笑,體貼地主動給二人布菜。

故事雖然講得輕描淡寫,卻足以令聽者震驚不已。

“後來呢?”冷譽忍不住問。

“冷眉姍——就是你姑姑,她幫助我們重新修建起城牆,訓練女兵,然後才有了現在你們看到的齊家寨。”

陽春曉始終沉默著,觀察得久了,便發覺她其實跟薑春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極為沉穩安定的氣息,說話的語調、節奏,動作,一切都是有條不紊的,好像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令她慌亂失措。而在此之前,陽春曉一直覺得她很可能跟齊慕蘭一樣,是位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呢。

“你們是在調查金礦的事,對吧?”

毫無預兆的,她突然說道:“不用那麽意外。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秦孝安還有什麽其它理由非得殺你不可。”

就觀察力這一點來說,她跟薑春華幾乎不分上下。

陽春曉決定用對付母親的辦法來應對她:“所以,您就是向大同運送黃金的人?”

坦誠,直奔主題,是最佳的溝通方式。或者說,任何技巧和花招在她麵前都沒有意義。

果然,她淡淡一笑:“你已經查到這麽多,難怪秦孝安會那麽害怕。”

“您就是代表了陸昭的第三方,對嗎?”

她依然微笑,不置可否,用一種溫暖的目光看著陽春曉,語氣中又平添了幾分讚賞:“她果然把你教得很好。”

陽春曉突然就有點明白這姐妹二人始終要保持距離的原因:

薑春華的行為準則是確定的,一切都要在合理合法的前提之下;而薑春嵐則不同,她的行為沒有定式,隻衡量得失,而打破規則對她來說隻是一種成本——如果有必要,一切皆可為。

這種行事風格倒是跟老怪十分契合,也難怪最後會由她來完成陸帥的遺願。

現在陽春曉幾乎可以還原出當年的事情經過:

盡管勢單力孤,陸昭仍決意帶兵出關追擊韃靼。因料定自己可能有去無回,事先便將妻女送回京城以求萬全;

出關後,陸昭意外得到金礦的消息,傳回齊家寨後,也告訴了秦孝安和魏登。二人因此才決定援手,三方合兵與韃靼一戰。

“金礦的位置就在關外,而且是秦孝安與魏登都力所不及之處。”陽春曉推測道:“但是您卻可以控製它——這是為什麽?”

陽春曉不知道她是否願意揭開最後的謎底,但還是決定一試。

“那個地方啊……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薑春嵐緩緩說道:“當地人管那地方叫蘇魯木哈克,我們叫它風城;北臨瀚海,終年風沙漫天,是片寸草不生的絕地,去過那裏的人大都沒法活著回來。”

瀚海,即沙漠戈壁。

她似乎為陽春曉打開了一扇通往真相的門,但眼前的疑問卻變得更多了:

“那麽,韃靼人就不會打黃金的主意嗎?您又是怎麽運回來的?既然秦孝安和魏登也都跟陸帥出關,那麽他們怎麽會不知道金礦的地點呢?”

“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陽春曉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有些不甘心地低頭吃飯。

桌上飯菜葷素搭配,看起來都是尋常的家常菜,卻意外地非常可口。就像主人一樣,看似平凡卻是深藏不露。

薑春嵐依舊滿是慈愛地望著二人:“我向來是不愛幹擾晚輩們的事,但是現在看到你們兩個,還是忍不住想說——真的是好般配啊!”

兩人聽了皆是一愣。

話題有點跳脫,倒也沒有太過意外。

見二人反應平淡,她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看來,我並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吧!”

席間氣氛融洽,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會,而她隻是位親切又有點八卦的長輩。

但是陽春曉可不敢對她有絲毫的鬆懈:

“我覺得,咱們還是先說回金礦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