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承和是出名的清官。

據說在京為官這二十多年一直住在刑部後院,每日忙於公事,生活也十分節儉,甚至都未置辦下什麽值錢家當。在離京還鄉時,夫妻二人的行李僅有一隻木箱,前來送行的京城百官無不感歎其清正廉潔,從此傳為佳話。

都說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在清河縣這山高水遠的小地方,竟也有不輸京中富豪權貴的大宅門?

這規模這氣派,就連出身顯赫的冷譽見了也震驚不已。

“怎麽,沒想到清官也有不窮的?”陽春曉瞥了他一眼,輕聲笑道。

“呃。”

冷譽顯出幾分尷尬,坦言道:“確實跟想象中差別巨大。”

“我娘自從回鄉之後便開始經商,現在已經是本地商會會長了。”

女仵作,刑部女官,尚書夫人,商會女會長——看來這位擁有傳奇般經曆的女人,歸隱田園的退休生活也依然十分豐富多彩。

一位衣著體麵的仆婦引著眾人來到前廳。

陽承和在縣裏捐建了書院學堂,這個時辰還跟學生們在一處;薑春華就更忙了,管家已經打發人快馬去請了。

眾人隻得在廳上等著。

丫環奉了香茶上來,屋裏氣氛怪怪的,沒人說話。景南風性子急,隻稍坐一會兒便尋個借口出去了。

孟觀潮對這一家三口向來是又敬又怕,若不是擔心晚上真的會有群兵匪殺人放火、須得找他們拿個主意,那真是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的。然而這些理由都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沈敬——

這家夥居然也毫不客氣坐下品起茶來?

他披著件鼠灰色的半舊毛氈鬥篷,衣著打扮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西北漢子。他右手端著茶杯,黑色的手套之下也不知是木頭還是鐵器的機括?就像正常的手一樣穩穩端著,左手則用蓋碗輕輕撇去浮沫,無比從容而自然地咂了口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本尊卻不以為然。

連陽春曉都覺得有點看不透這個人了:“我原以為,世外高人通常都會比較傾向於在公眾麵前保持神秘感。”

“謝謝誇獎。”

你可真是太會聊天了。

他的易容術確實十分高明。陽春曉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識破他偽裝的時刻,而對於以前那個默默無聞、毫無存在感的老胡,竟是連一點特征也想不起來了。

陽春曉看人的方式是抓住與眾不同之處,因此才得以從茫茫人海當中迅速找出行為異常者;而沈敬正是抓住偽裝的精髓,雖然經常處於她的視野範圍內,卻總能屢次成功避開她審視的目光。

簡直是將‘燈下黑’運用得出神入化。而且,他明明是缺了右臂,卻故意裝成個瘸子,轉移視線這招也用得極妙。

難怪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不著他。但話說回來,若不是身懷絕技,他又怎能深入漠北敵軍多年刺探情報呢?

隻是,如此高明的偽裝者,如今以真麵目坦誠相見,就大喇喇地坐在麵前跟眾人一起喝茶聊天,反倒讓人覺得非常不同尋常。

“我看你家這麽大又那麽氣派,讓我隨便借宿幾天應該沒問題吧?”沈敬放下茶杯,又得寸進尺道。

陽春曉雖然不了解這個人,但她了解紅隼。而他是紅隼能以性命相托的人,理論上講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沒問題。”

“你應該去睡縣衙的大牢!”冷譽忍無可忍道。

他卻不以為然:“這位有權有勢的公子哥兒,我勸你做人別那麽刻薄。”

冷譽一手按在刀上,騰地站起身,怒目相向。

陽春曉一臉無奈,歎氣道:“行了,別爭了。”

冷譽卻義正言辭:“他是朝廷欽犯,你是朝廷命官!你現在非但不抓他、反倒還收留他?!”

沈敬伸出雙手往前一攤:來啊,來抓我啊。

“……你們兩個,不要再鬧了。”

陽春曉頓覺頭大,苦著臉勸道:“咱們現在全都是秦總兵鍋裏的肉,誰先熟誰後熟,爭這種事有意義嗎?”

冷譽不吭聲了,又緩緩坐了回去。

“姑娘這比喻可真是大吉大利。”沈敬笑笑地調侃道。

“你也消停些吧!”

陽春曉沒好氣道。

如今這處境跟她預想中確實不太一樣:本以為領了聖旨來調查消失的金礦,一切按部就班就行了,卻萬沒想到連大同城還沒進,就即將迎來第二次截殺?

而錦衣衛本就跟他們有仇,更加指望不上了——合著就隻剩下這個沒譜又沒溜的沈敬?

正在這時,就見個丫鬟進來行禮:

“主人回來了,請諸位往前頭會客廳用膳。”

沈敬率先起身,邁開大步就隨那丫鬟往前廳去了。

冷譽一個勁地衝陽春曉擠眉弄眼表達不滿,陽春曉卻也隻是聳聳肩:並無良策,忍著吧。

此時天色已漸漸轉暗,再過不久就要掌燈了。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些起急:如果沈敬的消息是真的,那麽留給她們想對策、做準備的時間可是不多了。

想到這些,眾人連腳步都比平時更快了些。

宴會廳正中的八仙桌上擺著茶點,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居中而坐,正等著眾人到來,想必就是薑春華了。

坊間關於她的傳聞甚多,如今終於見了麵,雖說未見得有三頭六臂,但瞧著麵容清秀淩厲,比陽春曉更添了幾分神氣,倒也不似傳說中那般凶神惡煞。尤其她望著陽春曉時的眼神,與尋常慈母也沒什麽兩樣。

眾人紛紛上前行禮,薑春華微笑點頭,請他們入座。

陽春曉也顧不得許多,客套話一律全部略過,上來便把眾人眼前遇到的危機,一五一十地全部說給母親聽。

薑春華一言不發,始終微笑地靜靜聽她說完。

不是吧,難道還記著當初我放狠話不肯跟她回鄉創業、執意留京當官那事?她若非要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那豈不是糟了哇……

想到這,陽春曉立刻換了副表情:“娘~你那麽疼我,所以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對不對?”

什麽?毫無鋪墊地開始撒嬌發嗲搖手臂裝可愛?

這畫風轉變得也太突然喂……你,你這是被楊冰檸附身了嗎?!

沈敬直接僵住,一整個裂開;冷譽心目中業界權威的高冷女神形象碎了一地。

但薑春華卻依然不為所動:

“先吃飯吧。”

陽春曉繼續變本加厲:“誒呀怎麽啦我不是你的小寶貝了嗎?非要我開口求你才肯答應嗎?……好吧好吧,求求你啦~娘親~”

冷譽下巴都要掉了:演的吧演的吧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