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陪景南風喝了個盡興,然後派了山寨裏兩個最是老練的車把式給她們引路。即使這樣也還不放心,又親自騎馬送出十餘裏,才調頭回去了。
柳絮這個偏方居然真的有用。
冷譽不知道她以前目盲的時候是怎樣生活的,但現在的陽春曉自從以黑布遮眼之後,整個人似乎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她坐在正中央,右手邊的車窗外就是萬丈深淵;車身也依舊顛簸,但她卻始終安靜,穩如泰山——跟不久之前的狀態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招不光是有用,簡直是有奇效啊!
但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冷譽覺得她依然是可以看到一切的,他甚至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有任何反應,應該是真的看不見。
此時二人相對而坐,冷譽卻突然覺得有些失落:方才趁她害怕的時候,兩人似乎還可趁機親近些,甚至可以順利成章以保護者的姿態將她攬進懷裏……現在恐怕是再沒這機會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他隨即又覺得並非君子所為,一時竟是糾結得很。
而陽春曉在冷靜思考時的模樣,本身就自帶一種天然的敏銳,一般人根本不敢與她四目相對,無論心裏想的什麽都會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即使現在蒙著眼睛,竟也仍能感覺她的觀察力洞穿一切,心裏依然會一陣陣發怵。
冷譽試探道:“你幼年時真的目盲?”
她微微點頭:“天生青盲,眼前像是罩了一團白霧,什麽也看不清。但是,目盲心不盲——反倒是在醫好眼睛之後,覺得好多事都看不清了。”
這話聽著倒是稀奇。
她說著,頭向他這邊稍側了側:“眼睛能看到的都是表象,多是會騙人的。”
“那,你是真的不害怕了?”
她點頭:“這是一輛全新的馬車,車輪車轂一切運轉良好,每一個部件都是穩定可靠的;我們的馬匹強壯有力、性情溫馴,駕車的技巧嫻熟、對路線也非常熟悉,保持速度適中,這都是行駛安全的保障。
另外,雖然這條棧道又窄又險,但實際非常牢固,修棧道所使用的原木都是非常結實的上好木料,因此當木製車輪在上麵行駛時相互撞擊,就會發出類似齒輪相互咬合一樣的聲音,即使在雨雪天氣山路濕滑的時候,也是極為安全的。”
冷譽一臉震驚:“你怎麽會知道這些?……都是聽出來的?”
陽春曉勾勾唇角,一手輕輕扶在車廂上:“是聲音,還有震動。一台運轉良好的機械,尤其在各個部件都得到充分潤滑之後,它們正常運轉時就會像一個穩定的整體,保持著固有的節奏;而任何一個部件的損壞或者缺失,都會或多或少地發出雜音,成為導致危險的潛在隱患。”
冷譽似乎有點明白了:“聽說,老練的騎手不用親自檢查、隻要聽馬兒奔跑的聲音就知道馬蹄鐵是否有鬆動——大概也是這個原理吧?”
“沒錯。馬蹄在叩擊地麵時發出的聲音,取決於蹄鐵的堅固和磨損程度;如果有鬆動,一定可以聽得出來。”
冷譽不由笑道:“那你先前為何會害怕?難道先前就聽不到這些?”
“不是聽不到,而是被忽略了。因為眼睛看到的危險過於明顯,會讓人立刻陷入慌亂和恐懼,就顧不得其他內在的、看不到的細節了——而這些被忽視的細節,往往才是真正決定性的因素。”
“嗯……”
冷譽摸摸下巴:“這倒讓我想起個盲人過獨木橋的故事。那人在目盲的時候,每天都會經過一座架在山澗上的獨木橋,橋身很窄,他卻可以從容通過;然而在複明之後,他看到了深不見底的山澗,竟是再也不敢走那座橋了。”
陽春曉微微一笑,點頭道:“有時候,擺在表麵上的困難非但不會有利於解決問題,反而還成了阻礙。”
“可是,我覺得你在看不見的時候,反而更加可怕了。”冷譽嘖嘖道:“因為看不到眼神,也猜不到你在關注什麽,就更不知道自己又露出多少破綻已被你拿住了!”
陽春曉笑道:“其實,審訊時也並不一定隻用眼睛看。除了神態和動作,語氣中的破綻會更多。所以,在刑部的每間審訊室裏都會設有旁聽席,正是為了幫助主審尋找突破口。”
“還是你們夠專業。”
提起審訊技巧,陽春曉不由又想起許知年——每次跟他搭檔,都必須是他為主、自己為輔,從無例外。
“其實,大部分人都是表裏不一的。”陽春曉突然冷冷道:“眼睛能看到的都隻是皮相,都是偽裝,太容易被欺騙了。想要看到最真實的人,恰恰不需要用眼睛。”
冷譽不解道:“可是,目不能視,要如何識人呢?”
陽春曉淡淡一笑,麵朝他緩緩伸出雙臂。
冷譽心裏一驚,卻並未閃躲,一手扶著她摸索著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的手柔軟細膩,十指青蔥纖長,指甲修剪得十分平整,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就像盲人那樣細致地辨認著五官,從麵頰到鼻子、再到額頭,然後是雙唇、下巴以及兩腮。
他望著她的臉,尋神態依舊平靜,而此時的她就像是真正的盲人,她的眼睛就是那雙手。
明明沒有與她的目光相接,卻依然可以感受她在細致入微地觀察著自己,每一寸目光都確切地在皮膚上留下了真實的觸感,以及她認真將他的模樣刻進心裏時的感覺——
那種感覺頗有些微妙,他覺得可能此生都不會忘記。
隻用眼睛看過的臉,也許終究會忘記;而由指尖留下的印象,他的氣息,皮膚的溫度,心跳的節奏,所有的感官印象在她心裏留下一個豐滿而立體的印象,而且獨一無二。
冷譽忍不住問道:“當你想要了解一個人,就會用現在這樣的方式嗎?”
“不,隻對我感興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