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克複襄漢 第十四章 史浩

紹興十年,五月初。

今年的科舉考試來的很晚。

依照宋朝的科舉製度,每三年一次。每年秋天,各州進行考試,第二年春天,由禮部進行考試是為會試,會試過後便是殿試。可因趙構年後還都,隨即又舉行大型的祭奠先祖儀式。

所以至關重要的科舉大事,延期了兩月之多。

從各地聚集的各方士子多如過江之鯽,本來就繁華富麗的汴京城更是人滿為患。

在宋朝文人最受重視,進士一等多數可官至宰相,所以宋人以進士科為宰相科。宋呂祖謙說:“進士之科,往往皆為將相,皆極通顯。”

作為一個武將,若在和平年代,想要升官需要十幾二十年,而一個文官,隻要進士出身,隻要得到他人的提拔,卻可以在短短的年餘間位極人臣。

這之間的差距不言而喻。

如此可想而知,在宋朝有多少人為這進士科而掙破腦袋。

更因如今朝堂昏暗,政治日趨腐敗,考試形式上的改革,不但沒有革除科舉的痼疾,反而使它進一步惡化。因此,這拉關係,走後門的人物數不勝數。

這也是那些貪官汙吏發財的大好時機。

羅騰飛走在汴京的大街上,耳中聽得大多都是朗朗上口的讀書聲,各地士子成群結隊的在城內遊逛。

羅騰飛看著一個個手拿折扇,故作姿態的“文人雅士”不免心中作嘔,這一個個所謂的文人雅士中,又有幾個真正的人才?

或許這些人一個個都對四書五經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但是真正的治國方略,又其是從幾本書上便能學會的了得?

現在的文人大多都隻會吟詩作賦,那裏有史上那些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的豪情。

羅騰飛看著街上的這些文士,頗為後悔今日冒然的舉動:從洛陽祭祖回來,麵對風平浪靜的日子,羅騰飛又回到了兩點一線的日子。

早晨前往軍營練兵,晚上回府吃飯睡覺,千篇一律。

這日似乎覺得日子有些無聊,打算上街走走逛逛,看看這汴京的繁華,以免脫離這個世界,給淘汰了,但上街後看見的都是一個個倒人胃口,一個個滿臉傲氣的“文人雅士”,徒然生出後悔的想法。

軍中那一張張充滿汗水的黑臉,比起這一個個白如娘們似的文人,可愛多了。

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一家小客棧外聚集了一大堆的人。

羅騰飛本就是一個好熱鬧的人,好奇的走了上去。

原來是一個青年書生在街頭替人寫信。

在古代不識字的人多如牛毛,所以在各地都有以替他人寫家書、狀紙為生的落第的秀才。

這又什麽好看的?

羅騰飛正欲離去,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驚歎,四方傳來陣陣讚賞。

“好字,好字!”

“筆法古拙勁正,風格質樸方嚴,深得魏碑體之大成。”

“不然,我看此字飄逸自然,有顏魯公之風也!”

聲聲讚賞不約而至。

羅騰飛雖然聽不懂,但卻也停住了腳步。

見那青年書生將寫好的信裝於信封,並且在信封寫上收信人的姓名。

羅騰飛不懂書法,但也看的出那青年書生寫的確實不錯,一筆一劃如鐵畫銀鉤,較之代他書寫的虞允文、薛弼還要妙上三分。

青年書生將信上的墨跡吹幹,雙手遞給了麵前的一位中年婦人,笑道:“這位大娘收好了,你令郎若能收到此信。定然會感受到大娘的思子之情,回鄉與你一敘。”

中年婦人滿臉感激,不住道謝,並問價錢如何。

青年書生笑道:“兩個銅錢!”

四周傳來了一陣不可思議的聲音。

中年婦人卻開心的將兩個銅錢交到了年輕後生的手上。

這時,一個衣著華麗的官宦子弟來到了青年書生麵前,道:“我父親不久迎來五十大壽的壽誕,你給我寫上賀詞。這裏是五兩黃金,寫成後若我滿意,我再加十金。”他頗為倨傲的從下人手中接過一錠黃金,將它重重的放在了案幾上。

那官宦子弟口氣頗大,出手闊綽。

這五金訂金比起先前的中年婦人的兩個銅錢,相去何止千裏。

但奇怪的是官宦子弟的如此出價,並沒有引起驚歎,而是理所當然。

羅騰飛也露了感興趣的神色,難道這貌不驚人的青年書生他的幾個字竟然能夠堪比黃金,他看著麵無表情的青年書生,靜待事情發展。

青年書生看都沒有看案幾上的黃金,隻是平靜的道:“這位官人,在下書寫一為助人,二為生計,並非為金錢而賣。您請回吧!”

官宦子弟見青年書生竟然不買自己的賬,頓感丟臉,問道:“你可是嫌錢少?”

青年後生笑著搖頭道:“非也!隻是在下有在下的規矩,莫說是十五金,即便你給我百金也是不寫。”

官宦子弟臉上陰晴不定,粗聲道:“那我給你兩百金,你寫是不寫!”

青年書生搖了搖頭,淡淡的說了兩字道:“不寫!”

“你!”官宦子弟已是氣急,他身後的一幹人等都已經開始了擦拳磨掌。

羅騰飛心感那青年書生的傲骨,笑道:“既然對方不願,你們何必強求?在這天子腳下,你們還想動手不成。要打架不如找我來,老子這對拳頭正好發癢,想跟你們玩上一玩。”

官宦子弟見來人是羅騰飛,神色大變,一言不發的領著人匆匆離去。

羅騰飛笑了笑,自從他打了王次翁以後,不論在臨安還是汴京,不管是什麽大人物,不論在張狂的人,見到他羅騰飛都要退避三尺。

因此對於官宦子弟的反應羅騰飛並不覺得奇怪,正欲離去,那青年書生卻走了上來,作揖道:“史浩謝太尉大人解圍。”

羅騰飛驚奇道:“你認得我?”

史浩坦然一笑道:“未曾一見,但能讓京中橫行無忌的惡少如此忌憚的當今世上除羅太尉外,當世別無他人了。”

羅騰飛“哈哈”一笑,道:“這是不假,我最好管閑事。那些依仗祖輩勢力,遊手好閑的家夥最讓人看不慣。既然他們的老子娘舍不得管教他們,那我隻好代勞了。”

他說得隨意,絲毫未將滿朝的文武大臣看在眼底。

四周圍觀百姓見羅騰飛大駕,聽他豪言,相繼叫好,一個個都熱情的作揖問好。

羅騰飛給他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忙道:“你們也別如此了,我就出來轉轉。若大街上的人,人人如此,我以後便不敢出門了。”

四方百姓以及一個有誌之士善意的笑了笑,也未為難,四散了開去。

羅騰飛對史浩道:“你小子有骨氣,我喜歡。能夠不為金錢折腰,且有心幫助窮苦人家,比之那些趨炎附勢,自詡風流的雅士強上百倍。你來京是為了考取功名的吧,我看好你,你若為官,一定會是個好官。”

羅騰飛在宋朝混了這麽多年,對於認人識人也自有一套方略。這史浩言行舉止,沉著得體,自食其力,且不為金錢折腰。麵對眾人圍觀,他並不以自己窮困為恥,反而坦然自若的說自己以給百姓寫家書為生,顯示出了良好的心態,這種人絕非等閑之輩。

除了有些鋒芒畢露的傲骨以外,史浩的表見可謂天衣無縫,讓人欣賞。

史浩自信道:“謝太尉大人吉言,史浩雖然不才,但也願如文正公一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天下百姓謀求福祉。”

文正公!

羅騰飛驚奇的看了史浩一眼,

心道:“這家夥好大的口氣!”

文正公,真名為範仲淹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軍事家,諡號“文正”,所以稱之為文正公。

範仲淹雖是一介書生,但文能治國,武能定邦,當年西夏建國,李元昊北伐大宋,大宋不敵,範仲淹臨危掛帥,坐鎮西北,短短年餘提拔出了狄青、種世衡等有勇有謀的將領,最終為大宋贏得了勝利,最後更是官拜參知政事,大宋副相,在宋朝是一個出將入相的絕頂人物。

史浩自比範文正,這口氣以不是一般的大了。

此人若不是一個狂妄自大的瘋子,便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奇才。

羅騰飛道:“好氣魄,那我期待你在會試中的表現。”

史浩自信道:“太尉大人等著吧,區區會試對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此次科舉我史浩必為頭名狀元。”

羅騰飛還是初次遇到如狂妄之人,笑道:“聽你這話似乎有些不將天下士子看在眼底了。”

史浩搖頭道:“並非我史浩不將天下士子看在眼底,而是我對我之能,之才,以及對我這二十餘年的用功,充滿了自信。”

羅騰飛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等待你的好消息了,狀元郎!”

見羅騰飛打算離去,史浩道:“太尉大人,若蒙不棄,可否收下在下的贈禮?”

羅騰飛沒有說話,隻是意外的看著史浩,懷疑是否自己看錯了,這家夥跟趨炎附勢的小人沒有兩樣。

史浩心知羅騰飛誤會,也不解釋,隻是慎重的從包裏拿出一卷卷軸,平攤在桌上,提筆蘸磨自上而下,寫了八個字:“民之所依,國之棟梁!”隨即取出自己的印章在下尾蓋上了印記。

吹幹墨跡,史浩雙手將卷軸遞上道:“我大宋有今日,太尉大人功居第一,史浩身為大宋子民,無以為報,隻有獻上自己最拿手的書法,獻於太尉。”

羅騰飛不動聲色的接過卷軸,道:“這字我收下了,但我希望你這番話是真心實意,而非趨炎附勢。我等你高中的好消息!”

羅騰飛此時此刻也不知史浩送他這份禮是真心,還是假意,但已然將這人記在了心底。

在街上逛了逛,無聊更顯,索性趕往了陽武縣羅家軍軍營。

走進大帳,虞允文、薛弼正圍繞著案幾商議著什麽。

自從羅騰飛交出淮南西路以及南京南路的控製權後,虞允文亦無用繼續為政務操勞,日夜跟薛弼一起處理軍中軍務,閑暇之時,還能書寫繪畫,陶冶情操,日子過得是有滋有味的。

見羅騰飛進來,虞允文、薛弼一起上前問好。

羅騰飛坐上主位,笑問他們在商議什麽事情。

虞允文笑道:“一些軍中瑣事,相公聽了會閑煩的。”

“那就別說了!”羅騰飛趕忙不讓他們說下去。他向來小事迷糊,大事不含糊。對於一些瑣事,他聽得頭疼,正因為知道他這個脾性,虞允文、薛弼對於一些不重要的事情都是自己處理,不會向羅騰飛通報的。

羅騰飛看了一眼手中的卷軸,笑道:“既然是瑣事,那先放一放。今日我得到了一幅字,你們是行家,幫我鑒賞一番。”

他將卷軸遞了出去。

虞允文、薛弼各自驚疑,這羅騰飛向來不喜書畫,詩詞歌賦等文人的玩意,今日讓他們鑒賞書法,就如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稀奇。

虞允文先一步接過了卷軸,解開繩結,至上而下拉開卷軸,口中驚疑的叫出聲來:“好字!此字用筆剛勁峻拔,筆畫方潤整齊,結體開朗爽健有北方魏碑之風,但用筆時婉雅秀逸其外柔內剛,沉厚安詳之韻,隱隱又有南方書法之氣度。此人必然精通南北書法,通過不斷磨練,將南北書法混合一體,自成一派,好字,好字,此字風格自成一派,不亞於唐朝的歐顏柳啊!”

薛弼也是一臉的讚歎:“彬甫一語中的,想不到我大宋竟有這等書法能手。相公,這位先生何在,薛弼定然前去拜訪。”

虞允文也凝神靜聽,似乎也有此意。

羅騰飛目瞪口呆,不就是八個字嘛,值得如此勞師動眾,他從虞允文手中拿回卷軸,左看右看也看倒著看,也不出個所以然來。

虞允文解釋道:“自東晉以後,南北分裂,是為南北朝,書法一道,也因此分為了南北兩派,因為地域差別,個人習性、書風迥然不同。北派書體,帶著漢隸的遺型,筆法古拙勁正,而風格質樸方嚴。南派書法,多疏放妍妙蘊藉,各臻其妙,無分上下,而此人卻將南北派的書法融合,自成一派,實在難得……”

“好了,夠了!”見虞允文還待要說,羅騰飛連忙讓他打住,搖頭道:“這無聊的東西,我才不想知道這麽清楚。不過,你們還是別打擾他了,這人叫史浩,年紀不過三十幾是上京應舉的士子,不久即將會試,讓他好好考吧,此人可以放下了狂言,說新科狀元非他莫屬。”

羅騰飛隨即將今日的經過詳細的告訴了虞允文、薛弼兩人。

虞允文笑道:“觀其字,辨其人。此字書法,剛勁有力,卻又不失柔和,定然是一位難得的人才。相公欲成大事,這類人才,必不可少,相公切勿錯過了。”

羅騰飛點了點頭道:“虞先生說的極是,雖然不能肯定這家夥是否有真才實學,但寧錯過,不放過,便勞煩薛先生多多留意這次科舉的動向了。”

五月十日,這一天正是會試放榜之日。

羅騰飛意外的記起史浩這麽一個人物,不急不緩的來到了禮部堂前,這裏是放榜的地方。

羅騰飛來的時候禮部已經放榜,數千學子聚集在禮部堂前,有的暗自垂淚,有的卻放聲大笑,各種表情,千奇百態,應有盡有。

羅騰飛依仗身軀便利,強擠到了榜前,眺望上去,這名單上的第一位正是史浩,他會試第一名的成績得到了殿試的資格。

這時,羅騰飛餘光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眺望而去,正是史浩。

恰好史浩也看見了他,微微一笑,點頭示意,然後轉身離去。

這時,羅騰飛也在人群中發現了許多認識的大臣,他們的身旁圍著一群士子,一個個都帶著和善的麵孔,跟士子交談。

這個時候,正是朝中大臣招募門生,賺取政治資本的時候,所以這些人專盯這榜上有名的人物下手,以便擴大實力。

羅騰飛搖了搖頭也離去了,這些個大臣除了謀取私利,沒有幾個是真心為國的。

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什麽樣的主人什麽樣的狗。

羅騰飛將這些人記在心底,若日後自己真的把持住了朝政,這些毒瘤他一個不剩的將他們全部除去。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史浩,顯然不是跟他們一路了。

本來他高居第一名會元,是最有機會得到狀元頭銜的人物。這狀元門生,朝中大臣誰不想要。可史浩卻離開了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儼如是淤泥中的荷花,並未讓這昏暗的朝堂給汙染了。

來到軍營,羅騰飛將史浩高中會元一事,告訴了虞允文、薛弼。

虞允文、薛弼同時笑道:“以史兄之才學,若官家能夠準確對待,新科狀元非他莫屬,區區會元,不值一提。”

羅騰飛怔了怔,苦笑道:“你們已經見過他了?”

虞允文道:“相公勿怪,我等皆喜歡書法,而史兄此道,可為我等之師,我二人那裏忍受的住。早在前些日子,便拜師學藝去了。”

羅騰飛見虞允文、薛弼都對史浩信心十足,也相信他將不負眾望。

又過十日,期待已久的殿試結果也出來了。

他們所期盼的史浩非但不是狀元,便連進士也沒有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