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衡

死刑這個聽上去恐怖的字眼成功地震懾住了年輕的學生們。

“如果一個人犯下重大罪行,嚴重到對整個民族造成不可逆轉的惡性影響,軍事裁決團有權判處他死刑。這是我國律法上的最高刑罰,但因為判罰的條件也很苛刻,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被判處過死刑了,軍部的意思,是希望在今後的不久徹底廢除死刑的判罰。”

“那這個建築豈不是要作廢?”

“也不盡然……”瑤台難得地猶豫了,“其實這裏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安樂死。興許是由於天宿人沒有真正的死亡吧,人們對自己的生命並不像其他物種那樣愛惜,每年都有人主動走進這裏,要求提前結束生命。”

同學們麵麵相覷,“為什麽?”

“因為另一半的離世,很多喪偶的天宿人不願獨活,”瑤台眼神複雜地看向死刑室,“他們迷信如果在相近的時間內死去,就會共同進入輪回,共同蘇醒,再次相遇、相戀……”

淩霄也聽得入了神,“那事實呢?”

“事實是,靈魂通過淨化池,前世的記憶都消失殆盡,輪回後的容貌、性格,都隨機生成,從頭到腳都將是一個嶄新的生命,與前世全然無關

。更別說每個靈魂沉睡的時間長短不一,即使在同一時間死亡,也未必會在同一時間蘇醒。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已經遺忘的人,重新相愛,這樣看似美好的願望,實現起來不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說科學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生物了,”嵐晟感歎,“連最後一點美好的憧憬都不給人留下。”

“我很好奇瑤醫生的另一半是誰,若也跟她一樣是個刻板的科學家,這兩個人整天在一起該有多無聊啊,”淩霄也偷偷嚼起了舌頭。

“你們,”屏宗好氣又好笑,“難道你們相信這一世同時死去,下一世就能再度相遇嗎?”

“我不信,”嵐晟一本正經地說,“一世就是一世,我清楚地知道你這一世的模樣,你的性格,你的為人,這統統都是今生的我喜歡的。但來世的你長什麽樣子,是個什麽樣的人,陪在什麽人身邊,對我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未來。所以我不會把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來世,若是這一世不幸你先離我而去,我也會抱著想念你的心情一個人活下去。”

二人深情凝視,旁人旁物都淪為背景。

“你們兩個,真是一天不膩歪就會死,”淩霄誇張地摩擦著手臂,“你們再不雙雙去殉情,我都快被你們兩個肉麻死了。”

“滾,”嵐晟笑罵了一句,總算從秀恩愛的狀態中暫時走了出來。他們走過了死刑室,又陸續經過了體檢中心、安檢中心等一係列建築,終於抵達了本次參觀活動的核心地——輪回之殿。

原本淩霄以為以這種名字命名的地方,應該是一座宗教氣氛濃鬱的殿堂,可到了之後才發現,這裏竟是一所超現代化建設的場館,館內陳列的盡是各類高科技儀器,滿目潔白的裝修風格像醫院也像研究所,場館之大,讓人一眼望不到邊際

研究所的管理人員已經在大殿門口恭候學生們的光臨了,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下是一雙淺色的眸子,無時無刻不含帶笑意。

瑤台帶頭走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對方交換了一個淺吻,驚得學生們個個瞪大了眼睛,這是哪種奇怪的禮儀?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配偶,也是這裏的首席研究員,你們可以叫他直尚博士。”

同學們遲遲合不攏嘴,尤其是淩霄和嵐晟兩個,他們才剛剛說完人家的閑話,轉眼當事人就淡然閑雅地立於當前,畫風照預想中“死板的科學家”截然不同。

直尚與穿著高跟鞋的瑤台身高幾乎持平,二人的眸色一深一淺,一眼就能辨認出彼此的身份。

“同學們好,”直尚彬彬有禮地衝大家點了點頭,“歡迎諸位前來基地參觀,很榮幸成為今天的導遊,接下來的正殿之旅將由我來負責為大家講解。”

同學們此刻對於八卦的好奇心顯然比輪回殿高出許多,看上去一副親和模樣的直尚博士,很快被眾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博士,原來你就是瑤醫生的契子啊,第一次聽說原來瑤醫生的契子是個研究院的博士這麽厲害!”

“你們看上去好般配哦,我一直好奇瑤醫生那樣的大美女相中的對象是什麽樣子,真人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直尚始終麵帶微笑,對於學生們的任何問題,都耐心給予解答,無法回答的,也淺笑以對,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

相比之下,瑤台可就沒那麽好的脾氣,“喂喂,現在是生理健康課的參觀實習,你們就不能問點跟課程有關的問題嗎?”

“我們是在問有關問題啊,了解契子的工作與生活,難道不算是生理健康相關?”

“沒錯沒錯,”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一直以為契子在工作中也會處於比較低等的地位,所以聽到博士是這裏的首席研究員後,真是嚇了一跳呢!”

大家聽了她的話,紛紛表示讚同

直尚莞爾,“阿瑤是不是又拿配偶之間等級製度那套言論嚇唬你們了?雖然契主和契子之間或許存在不對等的關係,但在整個社會中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對於其他契主,我不比他們卑微,我手下就有很多身為契主的研究員,在工作上他們一樣聽從與我。”

“原來是這樣啊,”學生拍著胸口感慨,“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成為契子連今後的工作都會受到影響。”

“你的顧慮也不是完全不對,畢竟契主普遍在戰鬥力上要強過契子,所以在某些作戰領域,契主的數量占了絕大多數,但在其他方麵,人人都是平等競爭,你們校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經他這麽一說,大家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校長本身就是一位契子。想當初校長為了捉拿高年級幾個違反校規的學生,一拳拆了半棟教學樓的驚人場麵,在場的各位都是親眼目睹。擁有這種逆天戰力的人,學生壓根沒法將他跟契子兩個字聯係到一起,簡直跟他的娃娃臉一樣充滿了欺騙性。

“天哪,我真的難以想象,到底是什麽人在成人儀式上贏了校長。”

這話一出,每個人都驚悚地拚命點頭。

“那就不是你們這些小鬼需要擔心的了,”瑤台沒好氣地打消了他們的想法。

“瑤醫生這麽凶,平時是不是總欺負你啊博士?”有學生偷偷問。

“是啊,在家裏凡事都是瑤醫生做主吧?不過好像本來就是契主說得算。”

“博士畢竟當初你是男生,她是女生,你怎麽會打不過她呢?”

直尚笑了笑才回答,“我沒有打不過她,我是自願獻上心頭血,心甘情願地做她的契子。”

同學們好多都麵露困惑,“啊?為什麽啊?”

“因為我愛她,隻要能跟她在一起,我不在意以什麽樣的身份,”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可是,不是說契主和契子的地位相差很多,就算再愛一個人,又怎麽會甘願一生都任其擺布呢?”

直尚垂眸想了想,“我並沒有覺得結成配偶關係之後,我們的地位相差很多

。我跟阿瑤青梅竹馬,雛態三年的時候就相戀了,十一年的時候走到一起,之前是怎樣的關係,之後還是一樣。我一直都很尊敬她,當然她也一直很尊重我,你們想象的那種等級差異……或許會有吧,但至少不存在於我們之間。”

“好浪漫,”一個女生聽得神往,“原來還可以這樣。”

“契主和契子的關係其實就是這樣,可能有很殘酷的影響,但也可能隻是虛設,隻要兩個人心是平等的,他們的身份就是平等的,無論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

“哇啊,”眾人齊聲感慨,“不愧是兩口子,瑤醫生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誒。”

直尚與瑤台相視一笑,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博士,”一直跟嬴風一起在人群外的逐玥突然開了口,“你主動獻上心頭血,有後悔過嗎?”

直尚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刻都不曾有過。”

“哪怕是以犧牲自己的發育為代價?”他追問。

直尚不解地低頭打量了下自己,“我對自己的發育情況很滿意,更何況,”他偏過頭笑盈盈地瞅著瑤台,“某人還能因此擁有更迷人的曲線,對我來說也賞心悅目,不是嗎?”

逐玥聽了他的話,像下定某種決心般緊了緊拳頭,一群孩子開始怪聲怪調地起哄,瑤台斜睨著直尚,明明是一副鄙夷的眼神,卻被抿起的雙唇泄露了深藏在眼底的笑意。

“好了,”直尚誇張地清了兩下喉嚨,“我們言歸正傳,再跑題下去你們的瑤醫生該不高興了,偶爾我還是要裝作懼怕自己契主的樣子不是嗎?”

同學們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就為直尚的魅力深深折服,接下去無論他說什麽都悉心聆聽。

“想必方才在外邊阿瑤已經為大家介紹過了,天宿人的*死亡後,靈魂經由燈塔的指引回歸此地,經過淨化池的洗禮,到達這裏。”

直尚引領眾人一路走向操作台,按下控製鈕,其中一台儀器的密封倉打開,露出裏麵的玻璃罩,在那裏,沉睡著一名少年,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的身體呈半透明狀態

“大家現在看到的這種儀器,就是我們稱之為能量倉的設備。我們將歸來的靈魂安置在能量倉內,經過一段時間的培養,靈魂化出人型。最初的透明度非常高,慢慢會沉澱下來,等變成跟你我一樣的實體時,就是靈魂的蘇醒之日,這個階段因人而異,通常需要十到二十年不等。”

“居然要那麽久?”

“相比於天宿人的生命來說,已經很短暫了。天宿人的普遍雛態期為十年,成人的壽命差距相當大,有的人隻能存活一兩百年,有的人卻可以活到三四百年,就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配偶之間關係越融洽,雙方的壽命就越長。”

“配偶關係對於每一個天宿人來說都至關重要,隻有關係親密的伴侶,才會得到充分的發育。如果在尚未發育完全之前就主動或被迫與配偶分開,無論是契主還是契子,雖然從身份上講他已經是成人了,但仍會保持著雛態的身材和相貌。”

“成人後的發育並不是無限的,每個人都存在一個頂點值,一旦到達這個值,身體就會停止發育,並維持這種狀態——也是我們所稱的最佳狀態——直至名義上的死亡,不會倒退,不會衰老。”

“但不管一個天宿人的壽命有多久,隻要是正常的壽終正寢,他就會在大限之前有所預知。因為我們是‘不會死亡’的種族,對於死亡我們也並不畏懼,甚至會把它當成一種值得慶祝的儀式。每個人在大限來臨之前,都會召集齊朋友進行最後的歡聚,有時候還會集體護送即將死去的人來到這裏,等待大限降臨。”

“不管什麽人,死去後都會回到這裏嗎?”

直尚遺憾地搖搖頭,“並非如此。有一類人,他們的死亡被視作是不適合在社會上生存,應當被優勝劣汰的機製所淘汰。這樣的人一旦犧牲,他們就會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眾人急急地問,“是什麽樣的人呢?”

直尚望著這些學生們的眼神中飽含關懷,“就是你們,所有未進行過成人儀式的雛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