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林俊南聽得糊塗,茫然地望著徐明春。徐明春摸了摸他的頭,作出一副迷惑神色,自言自語:“這人背上傷了,怎麽連腦子也壞掉了。一枚玉佩,縫得我手腕酸酸的,難道竟要破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壞沒有?那我豈不是要累死。”
林俊南嚇得魂飛魄散,不禁畏縮地往後躲。
徐明春戲弄夠了他,又覺得無聊,心裏倦倦的,往椅子上一坐,捧頭道:“抬出去罷。給他們些藥,叫他們快走。”
林俊南怕死了他,恨不得早離了此地,見兩名小童過來抬他,心裏一陣歡喜雀躍,正高興著忽然想到謝曉風,暗暗為謝曉風擔心,不知道他有沒有吃苦,因問道:“小謝呢?你給他看過沒有,他的傷幾時能好?”
徐明春淡淡道:“一枚玉佩,隻救一人。”
林俊南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他剛才所說“有人,可是為了你這條命舍了自己的命。”這句話的含義,心中似是有些歡喜,卻又不純是歡喜,半晌問:“他……他叫你救我?”
徐明春嗯了一聲,“他說他死了也沒人會傷心,叫我救你。”
林俊南心中一陣酸苦,剛才知道謝曉風舍了命救他的歡喜全然散去,胸前仿佛給人塞了一把冰雪,一陣陣地發寒。兩個小童抬著擔架隻管往外走,到了門口,林俊南忽然張開手擘撐住門。兩個小童也不理會他,使上蠻力往外衝。林俊南牢牢抓住門框不放手,他背上傷口剛剛縫過,這一使力,肌肉拉扯起來,那一種痛撕心裂肺,幾如酷刑。額頭上的汗剛剛消散下去,片刻的功夫,又淋了一頭。
兩個小童怕當真把他傷口扯壞,不敢再用蠻力。
徐明春聽見動靜,也不看他們,隻是淡淡道:“你弄壞我的門,要賠的。”
林俊南疼得眼淚都下來了,氣噎喉舌,一句話堵在嘴邊,生生說不出來,半晌方道:“那玉佩是卓青給我的,又不是他的。我要你救他。”
徐明春道:“我已救了你。”
林俊南咬了咬牙,忽然將手伸到背後,摸索著找到線頭,硬著頭皮,下死手往外拽。剛才以手擘撐門框,使力的時候已痛不可當,此時這麽個拽法,竟是要把血肉撕裂。痛到極致,已說不出那是種什麽滋味,全身的肌肉都因不可承受的痛楚而急劇地顫粟。然而他心裏絕望到極點,仿佛隻有這樣的痛才能將心裏的失望憤怒稍稍發泄。
兩個小童第一次見這樣的架勢,嚇得呆若木雞。
饒是徐明春素來心硬,也看得心頭一陣狂跳,疾掠過來,拂過林俊南腰間麻穴將他放倒。林俊南身子一軟,跌回擔架。那擔架匆忙製成,頗為狹窄,身子略一側滾下了地去。徐明春俯身撈住,輕輕將他擱到擔架上。
林俊南已痛得昏了過去。剛才鬧得太厲害,劉遠之在外麵聽到壓抑的痛哼,心驚膽顫,忍不住衝了進來,正看到這一幕,不知所措地喚道:“徐……徐先生?”
徐明春顧不得理他,將林俊南翻轉了過去一看,背上的傷口完全扯壞了,比送來時更顯得猙獰可怕。知道什麽樣的手勁才能造成這樣的創傷,更知剛才那一扯裏的絕望痛心,徐明春心頭一陣顫粟,不覺輕輕歎了口氣。他此時站在東廂的門口,從這裏,目光恰好可以穿過堂屋的大門看見外麵的光景。院子裏的擔架上側臥了一人,此時正撐起身子片裏麵看。麵容是極英俊的,也是極憔悴的,那麽重的內傷,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他神色淡淡的,有些落寞,有些倦意,然而這些都掩不住深藏其中的關切。
徐明春望著他,心裏微微有些激蕩,聲音卻是淡淡的:“他要我救你。”停了片刻,又道,“所以,他把我給他縫好的傷口又扯壞了。”
謝曉風的臉沉靜如花崗石,在慘白的日光下閃著晶瑩的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低下頭去。沒有一字,也無須多說,那一低頭間,已將一種無聲的悲慨訴盡。
徐明春揉了揉太陽穴,不情願地喃喃:“看來這一筆生意要虧本,唉……”
徐明春愛清靜,不耐煩人多,留下了林俊南和謝曉風,卻令小童將劉遠之等人都客客氣氣地掃地出門。好在劉遠之隻求保住少爺的命,他自己別說是被攆出門去,就是丟到雪窩裏凍上一個月也是心甘。因此道了幾聲謝,又送上無數請多多照顧我家少爺的話,和一群手下歡天喜地退出門外,就近尋了農舍借住。
林俊南的是外傷,重新縫了傷口,隻需靜養。徐明春先前是有意折磨,第二次縫時不再存心刁難,倒沒教林俊南再吃苦頭。最麻煩的是謝曉風的內傷。他髒腑被震裂,當日拚力殺出一條血路逃亡,已然受損不輕,和林俊南一起南來,途中遇險又動了次手,數枝人參的功力盡毀不說,傷勢越發凶險起來。徐明春費盡了心力,細心調理,終於漸漸有了起色,這才將心放下。
為了照料方便,徐明春將他倆安置在同一個院子裏,一個住東廂,一個住西廂。兩個童子被撥去服侍,初時還相安無事,到得後來,不禁覺得奇怪:當日為了給誰治傷鬧得死去活來,如今少爺將他兩個都接了,怎麽卻安生起來?中間隻隔了一個堂屋,卻似隔了高山大河,你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有其主必有其仆,兩個小童跟著徐明春,都練就了一副冷麵冷心,心裏奇怪,卻也不言語,除了定時上藥送飯,都不多一言。
過了七八日,林俊南已能行動。他原本跳脫愛動,此時外有劍傷,內有心傷,裏裏外外傷了個透,整日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這一日,午後暖和,他倚在窗邊看了幾行書,困意上來,倒頭就睡。朦朧中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襲來,陡然驚醒。睜眼一看,映著白朗朗的日光,一人側身坐在床邊,不是別人,正是謝曉風。他心裏不十分相信,不覺撐著坐起來,想要看個仔細。他背上的傷在左邊,這幾日左手完全閑置,隻用右手做事,這時精神恍恍惚惚的,左臂不覺就使上了。才一使力,痛得“哎喲”了一聲,連忙抽回左手,身子失了支撐便往後倒去。謝曉風也不言語,隻是默默地伸手攬住他的肩,送他慢慢躺下。
林俊南由愛生怨,由怨生恨,對他頗有些心灰意冷,這時他的人在麵前,什麽怨恨惱怒不覺都丟到了爪哇園。四目相接,凝望良久,林俊南歎道:“他不是叫你不要亂動嗎?雖說他醫術高明,你也要好好配合才是。”
謝曉風道:“我這幾日都躺在床上,沒有亂動。”
林俊南呆了呆,又道:“你走來這裏幹什麽?”
謝曉風道:“來看看你啊。”
林俊南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不覺就動了氣,但對著他,這無名之火卻無論如何發不出來,自己氣了半晌,嘴裏隻是悶悶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謝曉風側頭看著他,忽然輕輕一笑,頗有些調皮的意思,“來看看你有沒有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