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輞川擺渡 荏苒物華未曾休
身著淡青色描花直裾的青年輕盈的跳上了剛剛停靠在岸邊的小船。低身一坐,一手隨意搭在船頭,一手輕輕撫著墨色青絲,目光,則望向煙霧彌漫虛無縹緲的河麵。
半晌的寧靜後,佇立在船頭裹著一身破舊灰袍的擺渡人終於沉不住氣了,沉聲問道:“怎麽走?”
“怎麽走?”青衫男子微微歪頭,眉間一蹙,溫潤的臉上帶起幾分無奈,道:“這都已經第一百次了,你還要問我怎麽走?”
擺渡人一愣,倒也不吭聲,隻是默默的轉過身去。
竹蒿在水中劃出淺淺一道,蕩起幾圈漣漪,小船隨之緩緩移動,半晌隱沒的河上的霧氣中。
“喂,你就不能說句話麽?。”青衫男子依舊看著水麵,聲音倒是清明,就是帶著幾分委屈:“一百次了,每一次我都坐你的船,怎麽也算是熟人吧?你要吝嗇到什麽地步才算完,一字千金也不帶你這樣的啊?”
沉默……
“天天在這擺渡,卻也不說話,沒聽說你是啞巴啊————難道是你隻不搭理我一個?”
依舊沉默……
“或者你是看上了橋上送湯的那姑娘?你倆相好了,那姑娘不準你跟別人說話?--哎不對我是男人又不是女人,再說那姑娘也太老了…………”
還是沉默……
“好吧”男子終於沒轍的歎了口氣:“其實我這次是-——”
“到了”沉悶的一聲利落的將嘴邊的話擋了回去。
“這麽快……”青衫男子一愣,接著輕輕的一句好似歎息呢喃。
而擺渡者聞聲,竟是有些錯愕。
青衫男子倒是沒注意,緩緩起身,雙手輕輕撫上那塊並不算特別的石頭。
這確實是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既不嶙峋秀麗,也沒有什麽雕琢。僅僅是有些斑駁而已。
然而就是這麽一塊石頭,卻記下了浮世三千的所有記憶。
此石名曰:三生石。
相傳,三生石上能看見前塵過往,此話,一分不假。
青衫男子靜靜的撫著石頭,雙目輕輕闔上,麵容依舊是恬淡,隻是睫毛微動,略微透出心緒的起伏。
擺渡者默默的看著眼前的男子,目光帶起了一絲疑惑。
從自己有記憶在這裏擺渡起,便總是遇見這個人,一世一世,每次走黃泉路,他總是大路不走,偏偏要多此一舉繞老遠坐自己的船,飄蕩一圈,看看這三生石,再坐回去。一趟下來後,才肯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再入輪回。
每次遇見,眼前的人總是喜歡跟自己四處胡扯,有時候一臉燦爛有聲有色的說著人世的見聞,有時候會一片恬淡卻幽深的說著他的故人和自己的故事,又有時候會不正經的跟自己調侃,即便是自己總是一聲不吭。
他看得出,這男子其實性子是內斂溫潤的,有時那些強作俏皮的話,無非是想挑起自己話頭,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麽。
為什麽對一個忘川擺渡者這麽喋喋不休,畢竟,他又不能再生死簿上為他填上幾年陽壽。
於是,大多數時間,他隻是在聽,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
當然,不搭理他的原因,也不隻如此。
擺渡人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形。
記得那時他剛剛在忘川上做擺渡人,不久便遇見這個名喚寒卿男子,那時的他也是一身青衫,衣袂翩翩的站在河邊對著自己招手。
那時候,他對他的印象還是很好的,隻不過後來的對話壞了情緒。
“你為什麽不去輪回,卻要在這擺渡?”
“我在等人。”
“等人?等誰?”
“我……不記得了……”
“都已經不記得了,為什麽還要等?”
“我發過誓的,直到等到為止!”
“可是,這有意義麽?即便等到,你又如何知道那是你等得人?”
“那……那與你無關。”
“無關……嗬……要是無關倒是好了,要不,你別等了,我們一起投胎如何?”
“不行!……即使不記得……我也要等…等………”他連聲的拒絕著,不停的重複著自己話,像是在一遍一遍堅定自己已經有些動搖的立場,而對麵寒卿眼中,則是那種他難以理解的複雜。
自那一次後,他便有些抵觸這個寒卿,也越發的不想跟他說話,隻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動搖自己的人,他還能記得當他說到“跟我一起投胎”這句話時,心中蕩起無比強烈的想要答應的衝動。可是這寒卿卻真的是陰魂不散,每一世總要來騷擾自己。
就這樣,一世一世,不知不覺百世雲煙,千年已過。
九十九世的寒卿一如往昔。
然這一世,有些不同。
擺渡人說不出哪裏不同,但就是覺得不對。
回去的路上,寒卿沒再說話,而目光卻一直跟隨著擺渡人。清明澄澈的目光,看不到一絲雜質。
當船到岸時,他起身下船,走了幾步,卻又走回來停住。
沉默片刻後,寒卿蒼白的有些透明的手臂抬起,在擺渡人沒反應過來前,輕輕鞠起鬥篷外那略微泛紫的長發,繼而緩緩拉落遮掩麵容的帽子。
遮蓋下的,是一張輪廓清晰堅毅的麵容,目色困惑,眉毛筆挺,如果不是常年在地府受了陰氣,臉色晦暗,應是很英俊瀟灑的才俊才是。
寒卿的手轉而撫上麵容,用手指勾勒著眼前人的輪廓,冰涼的觸覺,帶著絕望。
而那擺渡人,竟是忘了阻擋這肆意的侵犯。
寒卿歎了口氣,收回了手,又是用哪種讓人心慌的看不懂的複雜眼神看著眼前的人,緩緩開口,聲然淒愴,:“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我今天,是來向你道別的。百世了,總是我一個人自言自語,你總是不搭理我,除了第一次,那麽現在,我能不能再問你一次第一次的問題,你,還在等那個人麽?”
擺渡人眉間一緊,心中莫名一痛,雖是不想應答,嘴巴卻管不住的已經滑出兩個字:“自然。”
一聲自然,卻讓眼前的人身形卻是一晃。
“好……好……”寒卿唇邊拉出一道弧線:“我這百世,倒也不枉,隻不過,這次真的是……有緣再見了……滄狼,再見……”
滄狼,再見……
回音仍在,人影已遠。
擺渡人呢喃著:“滄狼,滄狼,這是……我的名字麽?”
壓下心中的翻騰,低頭,卻發現方才寒卿坐的地方竟遺落一塊用玄墨色帶金線穗子裝飾的有一半血色的玉佩。
“等等——————”出於職責所在,擺渡人想要喊寒卿回來。
然而話還沒喊出口,剛觸到玉佩的手上卻是疼痛入骨的灼燒感,同一時間,破碎的畫麵傾瀉而出,呼嘯而去,竟是萬裏倉皇。
擺渡人猛然放開玉佩,身子一軟,狠狠的跌倒船上,止不住的喘息的同時,全身不停的顫抖,觸到玉佩的手,血色模糊。
然滴落的血,沒有汙染那玉佩,卻反而被吸入,霎時那本來一半是白玉色的玉佩也染成血紅,繼而顏色相容,暗紅的血玉上躍然出現蒼狼兩字。
擺渡人一陣暈眩,他有感覺—————難道,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遺失的記憶麽?
難道一切答案就要解開?
那麽,為什麽寒卿……
寒卿!身子一震。
不顧疼痛的拿起玉佩,大步的邁上岸,發瘋一樣的向奈何橋的方向跑去。
握著玉佩,記憶碎片不停的湧現,雖然難以理清,雖然還不知道究竟前塵過往是如何,但是有一件事便足矣---所有的畫麵,都有寒卿那個溫潤恬淡的麵容!雙耳,全部都是寒卿清明的聲音回蕩著自己的名字————蒼狼,蒼狼!
雖然還沒理清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我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衝散了等待過橋的人群,打翻了孟婆湯,鬥篷在奔跑裏脫落,玄衣與暗紫的長發肆意的飛散著,一切拋在腦後,留下一片狼藉不顧,隻是想追上那個青色的身影。
隻是終究,晚了一步。
他衝到輪回井前時,那抹身影已經墜落。
蒼狼空空的伸著手,卻無力抓住一切,甚至無法碰觸,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他立在原地,身子不住的顫抖,緊緊的握住手中玉佩,幾乎將其嵌入掌心。
黃泉昏暗的天空飄蕩著一首民間流傳的民謠,那是寒卿的回聲——————
奈何橋,路遙迢,
一步三裏任逍遙。
忘川河,千年舍,
人麵不識徒奈何。
“人麵不識徒奈何……”
蒼狼低頭,眼中溢出的,竟是兩行血淚。
他突然明白了那個讓他一直覺得心慌的複雜眼神究竟代表了什麽。
“寒卿,你癡癡等了我整整一百世。”
“一百世,我麵對著我誓言要等的人,卻絲毫沒有認出那個人就是你。我甚至把你對我的暗示當成影響我心緒的手段,我是有多麽可笑,就像你說的-你都不記得了,等到又有什麽用?人麵不識徒奈何,人麵不識徒奈何!
然而你的眼神,淒涼,痛楚,無奈的最後,卻終究歸於了欣慰。
是因為我執念的說等待麽?”
“寒卿,百世,你是如何獨自守著這份記憶,又如何麵對一個什麽都不記得了的我?
而我……”
血玉的積存的穆寒卿的感情充滿了全身,胸口,疼的幾乎炸裂。,蒼狼氣血一陣翻湧,終究抵擋不來這巨大的精神衝擊,身子一歪,沉沉的落入了橋下的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