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想,在‘性’的方麵和別的方麵一樣,存在著兩個世界。前一個世界裏有飛揚的長發,發絲下半‘露’的酥‘胸’,揚在半空又白又長的‘腿’等等,後一個世界裏有寬寬的齒縫,扁平的‘乳’房,蓬頭垢麵等等。當然,這兩個世界對於馬也存在,隻不過前一個世界變成了美麗的栗‘色’母馬,皮‘毛’如緞;後一個世界變成了一匹老母馬,一邊走一邊‘尿’。前一個世界裏有茵茵的草坪,參天的古樹,潺潺流動的小溪等等;後一個世界則是黃沙蔽日,在光禿禿的黃土地上偶爾有一汪汙泥濁水——簡言之,是泥巴和大糞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對於豬來說也存在,而且和我們所見到的沒什麽不同。假如把可能‘性’的問題放在一邊,選擇哪一個世界,這在動物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問題。我的馬兄弟對小母馬有興趣,對老母馬沒有興趣。當司務長失敗了以後,我又放了一陣子豬,開圈時它們很樂意出來,但是想讓它們回圈,就得用棍子打。這就是說,它們都樂意去前一個世界。但是對人來說就是個很大的問題。前一個世界裏有所謂優美,但它是想入非非的產物;後一個世界裏隻有領導和不是領導的人。虯髯公從洛陽城裏出來盯紅拂的梢,那時他是想進入前一個世界的。後來覺得自己不屬於那裏,又退回來了。另外一方麵,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喜歡泥巴和屎,勾踐就吃過屎,別人則吃用屎種出來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有異於禽獸的地方吧。盡管虯髯公後來當了扶桑王,但他還是個中國人。後來他在扶桑造出了幾百個孩子,並月終日和‘乳’房扁平的‘女’人鬼‘混’。久而久之,自己也變得扁平,手腳之間長了厚厚的‘肉’,好像一隻鼯鼠。再後來他又變得像一條比目魚,既不能直立,又不能翻身,隻能夠在地麵上爬動,好像烏雲飄動一樣貼地而行。等到他老死的時候,隻有一寸厚,嘴臉都長在背上,但是有半個排球場那麽大,完全沒有辦法把他從房子裏‘弄’出去,隻好用鋸子來鋸,然後一層層地放進了棺材。假如不放進棺材,而是灑上鹽的話,完全可以當醃鰩魚來賣。唉!真是糟蹋了東西!

虯髯公到了老年,四肢都長成了平攤的形狀,好像螃蟹‘腿’的上半截一樣,固定在水平方向上了。好在他的手指和腳趾都變得十分發達,每一個都長到了一尺多長,可以用於行走,所以他就有二十條‘腿’了。這樣他能夠比年輕時跑得更快,更不知疲倦,更像飛行,隻不過是在離地麵一尺的平麵上。他的全部骨骼也變成了平板狀,長到了身體的正麵——或者說是下麵,而且變得柔軟而有彈‘性’,這樣任何一堵牆都擋不住他,因為假如有‘門’的話,他就可以從‘門’縫底下滑進來;沒有‘門’的話,他可以從牆頭上飄過去,就像風吹動的一幅‘床’單飄過牆頭一樣。他的麵容就如一幅畫像,繪在了他本人的背上,不管怎麽說,大家還能認出這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劍客虯髯公,扶桑人也能夠認出這是他們傑出的國王。這個時候他可以入水而不沉,起大風時還能在天上飛行;但是他已經很難被看到了,這是因為他可以隨著環境改變顏‘色’,到了草地上就是綠‘色’,到了沙灘上就是黃‘色’,所以隻有一些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時誤踩了國王一腳,曹到了嗬斥,或者是漁夫在海灘上收網時犯下了大不敬罪,被砍掉了雙腳。這時候他們可以看見國王。這個時候他早就把朝政‘交’給了首相,自己去雲遊四海,而雲遊這個詞對他來說才是真正適用的,他可以早上從京都出發,中午時分就到達北海道,傍晚時候回來。這個時候他有時還要扒灰,但已經是和曾孫媳。我國古代的哲人說,他到了七十歲就能夠隨心所‘欲’不逾矩。假如能活到一百五十歲,肯定就會長成虯髯公的模樣。扶桑人深為自己有這位了不起的國王而自豪,到處都懸掛了他的巨幅畫像,但是因為他本人行止不定,所以大家都以見不到他本人而遺憾。其實這種遺憾是多餘的,事實上每個扶桑人都見過他。據我所知,虯髯公平常棲身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畫像。他最喜歡爬進畫框,用本人把畫像取而代之。這樣幹除了舒服之外,還可看出誰敢對他不敬,以便爬下去咬他的後腳跟。但是扶桑人是傑出的民族,誰都不會對國王不敬。所以他就沒有咬過幾個人的後腳跟。

變扁了以後,虯髯公眼睛裏的世界就變得像兩個碟子,每個碟子都像一個魚眼鏡頭拍攝的畫麵。魚眼睛看東西扁,是因為它們的眼睛是扁的,而虯髯公的眼睛比任何魚的眼睛都要扁,而且他的腦子也是扁的,扁到了不能把兩眼的畫麵合一的程度。到了這時,虯髯公才體會到了魚的美德。眾所周知,魚類沒有‘陰’莖‘陰’道這類的玩藝兒,更不用‘肉’麻兮兮地求愛、zuò愛,大家隻是十分本分地把卵子‘精’子都屙出來,然後就可以誕生出無數的小魚。這樣就可以徹底滅絕想入非非。後來他就用這種美德來教誨他的人民,隻可惜大家過於魯鈍,一時不能體會。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每到夜晚就在各地遊動,看著誰在偷懶。假如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各自躺著,就怒吼一聲:“幹什麽呢!”他的臣民聽見了,就趕緊趴到老婆身上去。假如誰不聽國王的督促,他就飄進來,從‘女’人的身上飄過去。隻這一飄,‘女’人就受孕了,而且不是七胞胎就是八胞胎,生出來不是呆傻就是豁嘴。因為他的緣故,當時所有的扶桑‘女’人都把丈夫抱在身上睡覺,丈夫不在家就抱著公公。這種行為,加上安分守己,逆來順受的態度,合起來叫做“魚德”,在當時的扶桑被奉為金科‘玉’律。因為這是對領導最為恭敬的態度。而這種美德正是我們所缺少的。除了提倡魚德,他還要和自己的後妃zuò愛。這對那些‘女’人來說,是一種極為可怖的體驗,一件冷冰冰黏糊糊好像一攤鼻涕的東西,也不打招呼,冷不防就湧到你身上來;然後也不知他幹了些什麽,就飄走了,隻在你下半身上留了些綠油油滑溜溜的東西。這件事實在叫那些‘女’人感到莫名其妙。而虯髯公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因為他的眼睛長在了後腦勺上,身體的下麵也沒有知覺,所以對身下的事一無所知。我對這件事也是莫名其妙,正如我不知道加州伯克利為什麽要我也當個領導一樣。我隻知道虯髯公用這種方式造出了不少小王子,還知道人要是不裝假就要變成一條魚。

這一章是紅拂的故事。作者對‘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在很多時候是以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寫‘女’人。

李衛公年輕時住在洛陽城,害死了全城六分之一的男人加上六十二名公差,還使全城大多數‘婦’‘女’遭到了強‘奸’,這對她們是一種可怕的經曆,尤其是被鐵甲騎兵強‘奸’的‘女’人——那些兵剛把護襠的鐵片解了下來,那地方還冷冰冰的,使人覺得格外的不舒服——故而國人皆曰可殺。隻有紅拂同情李衛公,這是因為她天生很多情,還因為李衛公長得高高大大像一匹種馬,很有男‘性’魅力,比那個整天嚼鞋子的虯髯公可強多了。後來她就成了李衛公夫人,並且在此事發生二十六年之後,為殉夫而自殺。不知你怎麽看這件事,但我以為這是偉大的愛情。假如現在我幹出了這樣的事,全中國的‘女’孩子都不會嫁我,包括跛一足、瞎一目者在內,更不要說在我死後殉我了。

在這偉大的愛情產生之前,紅拂住在楊素家裏,除了梳頭和洗頭外沒事可幹。當時她的頭發有三丈長,洗起來是相當的閑難,要用十擔溫水和三斤鵝油‘肥’皂。但是洗頭時總有十來個人幫忙,還不算太難。隻不過楊府裏的人是吃公家飯的,工作態度自然不會太好,洗時總是連人帶頭發一道擲入大桶,‘亂’攪一通;洗完了用大笊籬撈出來扔在竹板‘床’上,別人就走了。這時候紅拂就如一個大蠶繭,看起來很悲慘。她還要一點點把自己從頭發裏擇出來,如果擇不出,就永遠是個‘亂’線團,到哪兒都隻能滾著去。這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梳頭。梳著梳著起了靜電,全部頭發會在屋裏奓開,什麽衣帶啦,紙張啦,全都起了感應,飛到空中,電火‘花’‘亂’打。萬一起了火,連頭發帶房子一塊燒。這些工作雖然困難、危險,但總有幹完的時候。這時候紅拂覺得百無聊賴,就到處‘亂’跑。她經常跑到廚房裏要求幫廚,這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為她已經洗了和梳了自己的頭發,這些工作已經夠繁重的了。

紅拂跑了以後,楊府裏的人回憶起來,覺得這個娘們很古怪。比方說,晚上到了掌燈時分,她已經洗過了澡,洗過了頭,還不肯睡覺,裹著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廚房裏來。她總想幫廚子們幹點活,但總被拒絕掉,因為把頭發切到菜裏,大師傅的腦袋就要被砍掉,卻不會砍她的腦袋。那時候廚房裏正忙著哪。第二天楊素老爺要吃禾‘花’雀,那東西隻有小指甲蓋大,一盤子要有三千多隻,光殺都殺不過來,更不要說煺‘毛’,掏內髒了。最艱巨的工作是要把骨頭都剔出來。當時這些小東西都活著,嘰嘰喳喳地叫著,而且都會飛。所以盛在冷布口袋裏,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來,用小片刀殺好,瀝幹淨血,再放到杯裏煺‘毛’。那些小鳥嘮嘮叨叨,說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們是些大‘肥’豬,那倒沒得說。有二十個大師傅在忙這個,剩下的把已經殺死的小鳥放到冷布口袋裏,再放進油鍋裏炸。掌勺的大師傅提心吊膽,因為火候稍大,小鳥就炸成焦炭了。這還是好的,假如上麵要吃烤象鼻,大師傅就要拿著鬼頭大刀去殺大象,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看到這個場麵,紅拂也很自覺,就退出去了。這時一位‘奶’媽拉著孩子,到廚房來要麵口袋。大師傅說,口袋有的是,你隨便拿。於是那位‘奶’媽就拿了兩條麵口袋,坐在廚房外間的條凳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拿兩條麵袋給自己做一副‘乳’罩。這時候孩子又哭又鬧,‘奶’媽就用兩條‘腿’夾住孩子的腦袋,給他喂‘奶’。那‘奶’媽的‘奶’無比之大,‘奶’頭子就像大號象棋子,塞進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這時候紅拂也不知轉錯了哪根筋,說道:張媽,我幫你帶孩子。那位張媽白了她一眼說,算了吧,大姑娘。你有‘奶’嗎?

紅拂聽了這句話,就開始發呆。後來她敞開了浴衣,把她那個小小的‘乳’房拿了出來,和‘奶’媽的那具龐然大物做了比較,發現毫無可比‘性’。‘奶’媽的‘乳’房上布滿了紅藍血管,粗壯有如泡發了的牛蹄筋。張媽說:這可不好比。人不是一樣的人,東西也不是一樣的東西。誰不知道小小的白白的好看,大大的黑黑的難看,可有什麽辦法,吃的這碗飯嘛。張媽被這兩個‘肉’球墜得都駝了背,但是紅拂卻不能體會。她臉上‘露’出了慚愧的樣子,捂著臉逃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她就從這裏逃跑了。

紅拂離開楊府之前,把頭發剪得短短的,把剪下來的頭發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頭發沒有了人體的滋潤,很快就失去了光澤,變得像幹海藻一樣。而紅拂失去了拖地的長發,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碼是再也不能當歌妓了。當時是太平盛世,到處佳麗如雲,沒有一頭秀發,任憑你三圍標準,皓齒明眸,也當不上歌妓,隻好去當尼姑。這不是把自己大大賤賣了嗎?

紅拂跑掉了以後,她的頭發就被放到院子裏展覽,後來這些頭發忽然不見了。現在我們知道,頭發是被虯髯公偷走了,纏在身上,但是當時人們並不知道,還以為是狐狸‘精’把它偷了。這個展覽的目的是告訴大家她是多麽的不知好歹,長了這麽好看的頭發卻要把它剪掉,但是卻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那些頭發好看。她甚至以為那是世界上最醜的一堆‘毛’。‘奶’媽告訴她說,她那雙小巧的‘乳’房很好看,她卻以為人家在諷刺她。她還有平坦的小腹和修長的雙‘腿’,但她也以為不好看。總起來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能走動的最醜的東西。為了這個緣故,她跑去找李靖之前先把頭發鉸短了,以為能好看一點。但是李靖正震驚於自己就要成為包子餡,根本沒顧上看她。我也有個與此類似的例子。前不久有個漂亮的‘女’研究生對我說:王老師,純數學真美,是嗎?我想回答她:放屁。但是考慮到對方是個‘女’孩子,就答道:何有。她根本沒聽明白,繼續喋喋不休。我簡直想扇她個嘴巴,但又怕把她扇壞了,就拍拍屁股走掉了。回家一看,屁股上有兩片青印。對我這種被純數學折磨得隻剩了一絲遊氣的人說它真美,簡直是對自己的麵頰和牙齒不負責任。

紅拂在楊府裏當歌妓時,養了一隻大青蛙。這是她無數古怪之處中比較大的一樁。那隻青蛙起初隻有大拇指大,還拖了一條從蝌蚪變來的尾巴,後來就長到了有蒲扇那麽大,四條‘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綠‘色’的,肚皮則是白裏透藍。每次她從外麵穿著‘露’肩的背帶裙子回來,就到洗頭的木桶裏把那隻青蛙拎出來,放到被陽光灼紅的皮膚上。青蛙的肚皮對於陽光的灼傷有立竿見影的療效,但是半夜裏它叫起來也是非常的討厭。平常它就呆在那個大木桶裏,靠虯髯公捉來的蒼蠅為生,每當紅拂洗頭時它就自動跳出桶來;而當紅拂要在院子裏散步時,它就跳到她懷裏去,好像一隻‘波’斯貓。等到紅拂逃掉了以後,大家想把它殺掉,不讓它夜夜蛙鳴,要知道它叫起來實在吵人,但是那隻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頂,三跳兩跳就不見了。對於這件事,大家的結論是紅拂這種搗‘亂’分子,養的青蛙也是搗‘亂’青蛙。等到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就把自己養過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別人還給她記著,一直記了好久,並且以此為據,說她是個‘女’巫——這是因為青蛙和貓狗不同,它不是一種好東西,就算不養在家裏也會成‘精’作祟——蛇、青蛙、黃鼠狼、狐狸、刺蝟,是為五仙,一貫成‘精’作祟,是養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