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爾斯泰的複活,一麵看一麵想把自己閹掉,當時就是岔了氣了。侯老板想起了亂軍攻城時,朝廷、羽林軍、政府機關等等都跑掉了,等到亂軍退走後又回來。皇帝跑到了國庫裏一看,什麽都沒給他剩下,心馬上就碎了。他不說叛軍太壞叛軍都跑了,追不上了,也不說羽林軍無能羽林軍也有一年多沒關餉了,更不說自己圖省錢,不給軍隊關餉有什麽不對。他老人家發了一股邪火,一口咬定長安城裏的市民附逆,要好好修理修理。所以他派出大隊的軍隊,把長安七十二坊全封鎖了。亂軍入城時沒有跑出去的人全被關在裏麵不準出來,就像現在我們犯了錯誤就會被隔離審查,聽候處理一樣。
那一年叛軍逃走後,長安正是七月流火,天氣很熱。坊門關上以後,想到外麵大路上乘涼也不可能了。外麵的糧食柴草進不來,裏麵的垃圾糞便出不去,坊裏的情形就很壞了。更糟糕的是皇上動了聖怒,要把七十二坊坊坊洗蕩,男的砍頭,女的為奴,家產變賣充實國庫;正在酉陽坊裏試點,準備取得經驗在全城推廣。原計劃是讓酉陽坊裏的人男人出東門去砍頭,女人出西門為娼,家產就放在家裏,讓政府官員從南門進去清點。但是酉陽坊裏的人卻不肯幹。男人不肯出東門,女人不肯出西門,都縮在坊裏不出來,還把坊門也堵上了。皇上大怒,下令攻占酉陽坊。開頭是讓戰車去攻下坊門,於是出動了二十輛呂公車,那是一種木頭履帶的人力坦克車,由二十個人搖動。從城門進來,走到半路全都壞了,沒有一輛能繼續前進。然後又出動了空降兵,那是用拋射機把士兵拋上天空,讓他們張開油紙傘徐徐降落。誰知長年不用,油紙傘都壞了,沒一把能張開的。那些兵飛到了天上卻張不開傘,隻好破口大罵,掉到酉陽坊裏,一個個摔得稀爛。後來又派工兵去挖地道,誰知城裏地下水位很高,挖了三尺深就見了水。工兵們一麵挖坑,一麵淘水,結果造成了地麵塌陷。最後塌成半裏方圓一個漏鬥口,周圍的房屋、牆壁、人馬、車輛全順著漏鬥掉進來了。盡管遇到了這些阻礙,軍隊最後終於攻進了酉陽坊,把男人都殺光了,把女人都強奸了,把財產都搶到了。他們把戰利品集中起來,請皇帝去看。皇帝看了大失所望:沒有金銀器,有幾樣銅器,也被馬蹄子踩得稀爛。最多的是木器家具,堆成了一座小山,但是全摔壞了,隻能當柴火賣。但又不是打成捆的棗木柴,榆木柴,隻能按立方賣,一立方丈幾分錢,這座小山就值五六塊錢。還有一些女孩子,經過大兵蹂躪之後,不但樣子很難看,而且神經都失常了,個個呆頭呆腦。指揮官還報告說,酉陽坊裏暴徒特多,其中不乏雙手持弩飛簷走壁的家夥。攻坊部隊遇到了很大傷亡,但是戰士們很勇敢。有很多人負傷多次,還是不下火線。其實傷亡除了摔死的空降兵之外,就是進坊時有些小孩子爬到房上扔石頭,打破了一些兵的腦袋;另外酉陽坊裏的人不分男女,都像挨殺的豬一樣叫喚,把一些兵的耳朵吵聾了。皇帝聽說了和見到了這種情況,覺得把長安七十二坊都洗蕩一遍不劃算。他就下了一道聖旨:其餘七十一坊,隻要交出占人口總數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就準許他們投降。但是官員不按此百分比計算。凡是城陷時身在城內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附逆分子。
長安城裏叛軍攻城和後來清查附逆人員的事都是我表哥告訴我的,正史上沒有記載,當時的人也不知道。假如你到清朝初年去問一個旗人,什麽叫揚州十日,什麽叫嘉定三屠,他一定會熱心向你解釋:有一年揚州城裏氣象特異,天上出了十個太陽,引得大家都出來看;又有一年嘉定城裏的人一起饞肉,先把雞全殺了,又把羊全殺了,最後把豬全殺了;都放進一口大鍋裏煮熟,大家吃得要撐死。我們醫院進了一台日本儀器,來了個日本技師,每逃詡不到食堂吃飯,坐在儀器前吃便當,大家同行,混得很熟了。有一天我問他,知道南京大屠殺嗎。他把小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又戴上說:南京是貴國江蘇省省會嘛。別的就不知道了。當時我就想罵他,後來一想:咱們自己人不長記性的事也是有的,罵人家幹嘛。
我表哥還說,人都不愛記這種事。因為記著這種事,等於記著自己是個艾思豪。我想了想,我們倆都認識的人裏沒有姓艾的。後來才想道,他說的是英文asshole。表哥這話說得有點絕對,我就知道一個例外。上禮拜有個老外專家要到我們儀修組來看看,書記攔著門不讓進,要等我們把裏麵收拾幹淨才讓他進來。該老外在外麵直著嗓子喊:ifeellikeanasshole這不是就記起來了嗎他喊這種話,是因為無論到哪裏去,總有人擋著,包括想到廁所去放尿。但是不記得自己姓艾的人還是很多的,表哥自己就是一個。比方說,小時候我們倆商量要做個放大機放大相片,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做機箱,他就去撿了個舊尿盆來。從型狀說,那東西很合適,但是我認為它太惡心,不肯用。可是表哥卻說,將來一上黑漆,誰也看不出來。我也說不過他,我們倆就藏著躲著把那東西帶到了他家去啦,在他房間裏給它加熱,準備焊起來。你要知道,我們沒有焊板金的大烙鐵,焊這種東西都是先在電爐上烤著焊,但是忽略了尿盆內壁上還附有兩個銅板厚的陳年老尿堿,加熱到了臨界點以上,那種堿就一齊升華。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該尿盆裏好像炸了個煙霧彈,噴出了猛烈的黃煙。不但熏得我們倆夾屁而逃,而且熏得從一樓到六樓的人一起咳嗽。表哥倒是記得這件事,但是他卻記得主張焊尿盆的人是我。他還說,我不記得這事是因為我姓艾。其實那個姓艾的分明是他。
王仙客住在宣陽坊,布下了疑陣,等待別人自己上門告訴他無雙的事。等了半個月,隻來了一個老爹。老爹隻說彩萍是假無雙,卻沒說出誰是真無雙。王仙客對老爹原來就沒抱很大期望,因此也沒很失望。叫他失望的是侯老板老不來。他和彩萍說過,假如王安老爹有一隻四腳蛇的智慧,侯老板就該有個猴子的智慧;假如老爹的記性達到了結繩記事的水平,侯老板就有畫八卦的水準。無雙到哪裏去了,十之**要靠侯老板說出來。但是侯老板偏偏老不來,王仙客按捺不住了,派彩萍前去打探。彩萍就穿上土耳其短裝,到侯老板店裏去買頭油。侯老板的店裏賣上好的桂花油,油裏不但泡了桂花,檀香木屑,還有研細的硝酸銀。我們知道,銀鹽是一種感光材料。所以侯老板的頭油抹在了頭上被太陽越曬,就越是黑油油的好看。彩萍到了侯老板的店裏,學著無雙的下流口吻說道:侯老板,你的油瓶怎麽是棕玻璃是不是半瓶油,半瓶茶水要是平時,侯老板準要急了,瞪著眼說道:不放在棕瓶裏,跑了光,變得像醬油,你買呀但是那一天他神情暗淡,麵容憔悴,說道:你愛買,就買。不愛買,就玩你的去。別在這裏起膩。彩萍一聽他這樣講,心裏就沒了底。她又換了一招,問道:侯大叔,你賣不賣印度神油要是平時,他不火才怪哪:我們是正經鋪子,不賣那種下流東西但是那天他一聲也沒吭,隻是白了彩萍一眼,就回裏間屋去。彩萍見了這種模樣,覺得大事不好了。她跑回家裏去,報告王仙客,侯老板把她識破了。王仙客一聽見是這樣,連夜去找侯老板麵談。去的時候穿了一件黑袍子,戴了風帽,自己打了個燈籠,沒有一個仆人跟隨,但是宣陽坊裏房挨房,人擠人,所以還是叫別人看見了。
第二天一早,王安老爹、孫老板、羅老板就一起到侯老板店裏來。他們三位當然是氣勢洶洶,想問問侯老板和王仙客作了什麽交易,得了他多少錢等等。但是他們發現侯老板精神振作,一掃昨天下午的委靡之態。他坦然承認了,昨夜裏王仙客曾深夜來訪,他和王仙客談了整整四個小時,天亮時王仙客才走的。他還說,王仙客告訴他說,你跟我說了這麽多,別人必然要起疑,不如到我家裏去避一避。但是侯老板又說,沒講別人的壞話,又沒泄露了別人的**,我避什麽而那三位君子卻想:你要是沒講我們壞話,沒泄露我們**才怪哪。要不然王仙客怎會叫你去避一避
侯老板說,他們整整一夜都在談三年前官兵圍坊的事。孫老板和羅老板聽了以後,臉色就往下一沉,大概是想起來了。隻有王安老爹說:侯老板,你別打啞謎好不好什麽官兵圍坊,圍了哪個坊官兵和老百姓心連心,他們圍我們幹什麽今天你要是不講清楚,我跟你沒完此時連孫老板羅老板都覺得老爹太魯鈍,就和侯老板道了別,回家去了。王安發現手下沒有人了,就有點心慌。而侯老板卻說道:老爹,您坐著喝點茶罷。我要去忙生意了。老爹氣急敗壞,說了一句:你忙你忙忙你娘的個腿呀也回家去了。
有關侯老板的事,我還有如下補充:他腦子裏岔氣的時間,也就是一夜加上一早晨。到了中午十點鍾,那口氣就正了過來,覺得這事情不對了。所以他就跑到他姑媽家躲了起來,還囑咐老婆道:不管誰來問,就說我到城外走親戚了。城外什麽地方,哪位親戚都不交待。所以老爹後來想找他,就沒法找。等到他回來時,早把這些事忘了。聽說老爹找他,也不害怕,就去問老爹,你找我幹嘛老爹說:我找你了嗎沒有找哇。所有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王仙客去宣陽坊找無雙,自己裝成了大富翁,並把彩萍打扮得奇形怪狀。這就好比我知道這次分房子沒有我,就剃個大禿頭,穿上旗袍出席分房會。這樣也可能找到無雙,也可能找不到;也可能分到了房子,也可能分不到。不管怎麽說,假如事情沒了指望,就可以胡攪它一下,沒準攪出個指望來。王仙客的舉動堪稱天才,我的舉動就不值這麽高的評價,因為我抄襲了醫學的故智。在我們醫院裏,假如有人死掉,心髒不跳了,就用電流刺激他的心髒。這樣他可能活過來,於是刺激就收到了起死回生之效;當然他也可能繼續死去,這也沒什麽,頂多把死因從病死改做電死。王仙客在法拉第之前就知道用強刺激法去治別人的記性,實在是全體王姓一族的光榮。
王仙客到宣陽坊來找無雙,宣陽坊是孫老板住的地方。這位老板開客棧,誰都知道酒樓業有學問,所以他當然不像王安老爹那麽笨。聽見侯老板講到官兵圍坊,心裏就是一慌,覺得該好好想想。不管是什麽事,都該想明白了。假如想錯了,忘了就是了。要是不想,有時就會吃大虧。比方說,忘了一筆帳,就先要想清楚。要是人家欠他,就記著去要,要是自己欠人家,忘了就是了。孫老板認為有三件事是必須避人的:**,大小便,思想。第一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視為淫蕩。第二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沒教養。最後這一件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奸詐,引起別人的提防。所以他跑回家裏來,關上門,堵上窗,在黑暗裏想了半天,然後得出結論說,是有官軍圍坊那麽一回事;時間、事由和我表哥告訴我的差不多。但是我表哥是從野史上看來的,孫老板是自己看見的,講起來就有視角的不同。他呆在宣陽坊內,當時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隔一會兒就上坊牆去看看。我們知道,長安城裏的坊牆和城牆很像,就是矮一點,窄一點,沒有城樓,其它方麵是差不多的。最主要的是牆上都可以站人。在坊牆上可以看到,大隊的軍隊從城外開來,占領了坊間的中間地帶。可以看到那些呂公車往城裏開,開著開著忽然散了架子,變成了一地木板子,裏麵的兵摔了出來,就像散了串的珠子。還可以看到步兵也往城裏開,排成50x20的千人方陣。開頭是默不作聲,冷不防就大喊起來了:一,二,三,四嚇得人心裏砰砰地跳。然後又默不作聲地走。羅老板想,呆會兒準要喊五六七八。誰知還是喊一二三四。孫老板又想,原來識數就識到四。還可以看到大隊的騎兵也往城裏開,有騎馬的,有騎駱駝的。有些駱鴕正在**,走著走著就發了瘋,把隊伍衝得亂七八糟。他還看見了空降兵朝城裏空降,但是他缺少軍事知識,以為這是政府的炮兵缺少了炮彈,拿人來當代用品。那些兵彈到了拋物線頂端有一個短暫的停頓,那時在天上亂蹬腿,好像在跑步;而且都要高聲呐喊。北方兵高叫**,廣東兵高叫丟老媽,江浙兵高叫娘希皮,福建兵就叫幹伊娘呀;然後就一個個掉下去了。看到了這種情景,孫老板感到朝廷方麵決心很大,長安城裏的市民這回凶多吉少了。
孫老板現在想起這件事還感到心有餘悸。不是悸朝廷要殺他們,而是悸自己到了挨殺時的心情。當時心裏有一窩小耗子,百爪撓心。上小學就受的忠君愛國的教育,什麽君叫臣死臣一定死,忠臣不怕死等等,一下子全忘了。坊裏有一些亡命徒成立了自衛隊,想要抗拒天兵,孫老板還跑去出主意。大家都把睡覺的床拆了,削木為弓,婦女們捐出了長發做弓弦。坊門裏麵掘下了陷坑,裏麵灌滿了大糞這是孫老板的主意,他說,誰要殺我們,先叫他們吃點糞,坊牆上堆滿了磚頭瓦塊,假如大兵來爬坊牆就砸他們。家家戶戶都把鐵器送到鐵匠那裏去打造兵器,連老爹也把多餘的鐵尺送去了。當時宣陽坊裏,精壯者持刀矛,老弱者持木棍,女人戴上了鐵褲襠,手裏拿著剪子,人人決心死戰到底。假如官軍攻了進來,還有放火的計劃,大夥一塊做烤全羊罷。但是萬幸,這些事沒有發生。朝廷下了旨意,叫每坊交出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然後就算無事。坊裏的人趕快填平陷坑,扔下了木棍,解下鐵褲襠,把那些自衛隊交上去了。
後來那些交上去的人都在坊中心的空場上被處死了。因為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犯,所以都是車裂之刑,八匹馬分兩組對著拉。前後車了五百多人,漸漸就車出學問來了。開頭是用兩輛木輪子大車,把犯人橫拴在車後沿上。你知道嗎,木輪車本身就夠沉的,車了十幾個,就把馬累壞了。後來就把車去了,換了兩個木杠子,把人橫拴到杠上,讓馬來拉。但是這樣也太費工。最後終於有了好辦法,在地下打了一個樁子,把要車的人雙腿拴在樁上,另用一根大繩拴住他的手,用八匹馬豎著拉。這回就坑卩了。這裏麵有很大的學問,要把一個人橫著拉開,那就是一個好大的橫截麵,裏麵又是肩甲,又是骨盆,好多硬東西。豎著拉就輕鬆多了,截麵細了三分之二不說,裏麵就是一根脊椎骨,其它都是軟的啦。孫老板和所有不被車的人全在一邊看著。每車一個,都有一個官員來問一聲:看到了嗎
大夥齊聲答道:看見了
你們還敢造反嗎
不敢了
再造反怎樣
和他們一樣
車了那麽多人,能沒有自己的親朋好友嗎這個就不敢想了。何況說我們造反,根本就是扯淡。叛軍啥樣子,孫老板根本就沒看見。當然,這麽想是不應該的。想起這件事原本就不該。但是既然想了起來,就想個痛快,然後再忘不遲孫老板就想道:這個**的皇帝,真他媽的逼的混蛋
孫老板還記得車裂人的情形是這樣的,被裂的人被捆好放到地上,這時還是滿正常的。等到馬一拉,就開始變細長了。忽然肚子那地方癟了下去,然後撲地一聲響,肚皮裂了兩截,就像散了線軸,腸子就從那裏漏出來。就聽馬蹄子一陣亂響,八匹馬和那人的上半截,連帶著一聲慘叫就全不見了。隻留下拉細的腸子像一道紅線這情景與放風箏有點像。那一天空場中間的木樁子邊上堆滿了人的下半截,上半截被拉得全坊到處都是,好在還有腸子連著,不會搞錯,收屍時順著場子找就是了。掌刑的騎在最後一匹馬上,等馬隊闖了出去,那人就從馬上下來,把被裂的人從馬上解下來。那時該人還沒斷氣哪。兩個人往往還要聊幾句:
怎麽,回去呀
是呀,活忙。
那就回見。
回見,回見。
從車裂人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們的祖先的智謀深湛。十八世紀有個歐洲人,想要驗證大氣的壓力有多大。他做了兩個黃銅空心半球,對在一起,把裏麵抽了真空,用八匹馬對著拉,剛剛能拉開。這個實驗是在馬德堡做的,叫作馬德堡半球實驗。馬德堡半球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八匹馬拉力那麽大。這個結論錯了。虧了那些歐州人還有臉把它寫進了物理史。假如這實驗拿到唐朝宣陽坊車裂人的現場去做,就會有正確的結論。我們的祖先會把半球的一端拴在木樁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馬拉,也能拉開,省下四匹馬幫著車裂人,我們的馬都要不行了。這就叫宣陽半球實驗。宣陽半球實驗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四匹馬的拉力大。這個結論就對了。
孫老板想起了宣陽坊裏的這些事,就決定這件事最好不要讓王仙客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為有了這重顧慮,彩萍這娘們冒充無雙,就讓她去冒充好了。他有一種很生動的思想方法,雖然我不這樣想問題,但是我對它很了解。這就是說,凡是發生的事都是合理的,因此但凡不合理的事都沒發生。這麽想有時候會發生困難,到了有困難時,就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來解決。比方說,宣陽坊裏車裂了很多人,這件事很不合理,所以就不能讓它發生。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真假無雙就搞不清,這也不合理。但是這是個小的不合理,就讓它搞不清罷。該無雙不清不楚,把她當真的就不合理。但是她又在大院子裏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你樂意看到一個假無雙在吃香喝辣,還是真的在那裏吃香喝辣當然樂意她是真的所以就讓她是真的好啦。這樣倒來倒去,什麽不合理的事都沒了。
那一天在侯老板家裏,羅老板聽見說三年前官軍圍坊,心裏也是一個激靈。他也跑回家,想起這件事來了。他沒想起這件事的前半截,隻想起了後半截。前半截的事太恐怖,太血腥,他不敢想。羅老板是個文人,想事都不脫斯文。他這樣的人要寫東西,準寫什麽浮生六記呀,揚州夢呀一類的文章,所謂哀而不怨,悲而不傷。用我表哥的話說,這種人頂多就長了一個卵,這個卵也隻長了一半。但是一半也就夠了,多了不但沒用,而且會導致犯錯誤。
我們說了,孫老板想起了前一半的事。這事情我還沒講完哪。那一天宣陽坊裏裂了那麽多的人,那個樁子上拴得滿滿當當,好像一棵叉叉丫丫的羅漢鬆。從早上天剛蒙蒙亮就忙活,直到天黑透了才讓回家。回家的路上看見小胡同裏東一節西一節,躺著一些半截的人,真能把人嚇死了。被裂的人裏,孫老板還能想起幾個人名來。當然,這些人都和他沒有關係,有關係就想不起了。這其中就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