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正暖,花已開。

偌大的院子裏,粉白相間的海棠樹下,五個孩子正玩耍著,清脆若鈴的嬉笑聲**漾在盈盈清風裏,將張揚的陽光剪得零碎,於是水泥地上斑駁的樹影也嬉戲了起來。

追逐半晌,五人才安分下來,靠著海棠樹坐下後,何晴空就說道:“真希望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一定會的!”聞聲,林默白急急地接話,“我們一定能永遠在一起!”

“就是!”像是默契地了解到兩人希冀裏微弱的不安,待林默白聲音一落,大家便異口同聲地承諾了起來,“我們‘何陸丁施林’一定會永遠在一起的!”

緊接著,音調各異的清爽笑聲便再一次**漾在空氣之中。

這是記憶中最美好的午後。

然而,林默白笑著笑著,忽然就感覺到陽光愈來愈熾烈,大片大片的煞白轉瞬間就暈眩了整個世界,她禁不住閉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時,時間已是晚上,而她已經身處在幾乎一米高的鐵桶裏,頭上正頂著稍顯破爛的竹簍。

還未來得看清周遭,她的心已經慌亂恐懼了起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

正思想著,忽然有尖叫聲傳來,聲音甚是熟悉。林默白下意識地皺起了眉,而後,微微抬眼,她就看見了不遠處的丁智柚。

然而,尚未來得及驚懼,一抹殷紅便迅速塗染了目之所及之處,於是林默白按捺不住尖叫出聲。

“啊——”

再一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入眼的是煞白的天花板。

林默白連連深呼吸,定神後,才確定剛剛是從一場美夢落入了夢魘裏,從最美的時光掉進了最黑暗的記憶。

想著,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隨後皺著眉拿手拍了拍腦袋,像是要把方才夢中殘餘的驚懼統統拍散。

而起身時,林默白才發現宿舍空無一人。

這是升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周末,林默白禁不住猜想,大抵室友們統統都有節目了吧。想著,她走進衛生間,進行洗漱。

雖然在F大的第一個周末隻剩下自己,但她也不想渾渾噩噩地窩在宿舍裏一個人度過。

數分鍾後,正當林默白洗漱完畢時,門口處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是門撞上牆壁發出的響聲,剛從衛生間出來的林默白被嚇了一跳,於是她拍了拍胸口,長籲了一口氣。隨之,循聲望去時,她便看到了室友周詩情。

隨後,幾乎是飛撲到林默白身邊,周詩情攬住她的腰,略帶撒嬌地道:“默白默白,陪我去Z大聯誼吧!”

語氣裏明明是撒嬌式的請求,但環住林默白腰身的手卻緊緊的,攜著強迫的意味。

林默白咽了咽口水,有些無奈,開口便想拒絕:“我不……”

“不準拒絕!”她的話也才開了頭,周詩情就語氣強勢地斷掉了她的話語,“你必須陪我,就這麽定了!”

一錘定音後,周詩情兀自走到林默白的座位,抓起了她的包包,說:“快點,我等你!”

林默白歎了一口氣,卻也沒有繼續堅持,隻默然地穿上鞋子,跟上了周詩情。

……

Z大是國內有名的美術學院,就在F大隔壁,兩所大學隻相隔一排厚實的高牆,而牆壁是矗立在一個湖泊之上,既隔開了兩所大學,卻也給了利用紙船相互通信的學生們一個浪漫的邂逅。

而周詩情口中的聯誼會,林默白也曾聽說過。據說,每年開學初的第一個周末,Z大校內都會有一場盛大的聯誼會,持續兩天,從白天到晚上,氣氛很是高漲。

對於聯誼,林默白自然是興趣寥寥,但周詩情是個很強勢的人,很多時候,隻要是她提出的要求,都容不得林默白拒絕。

林默白想著,心裏禁不住悄然歎氣。

雖然兩人隻相識一周,可緣分大抵就是如此莫名其妙,隻在相識的第一天,兩人就迅速成為了好友。

所以,很多時候,林默白雖然一開始會拒絕周詩情的某些要求,卻最終也會妥協。

及至Z大時,林默白看到的是人山人海。

麵對太過喧鬧的環境,性格稍顯內向的林默白有些不自在,便下意識地抓緊了周詩情的手臂。但周詩情卻絲毫未有察覺,依然朝著人群擠去,於是林默白隻能皺著眉,小心翼翼地陪伴。

許久之後,當兩人擠出了聯誼會的主要場地時,林默白才定下心來,長出了一口氣。

正當林默白想要建議離開時,周詩情卻激動地拉著她的手臂,咋咋呼呼地說:“默白默白,你快看,那是不是Z大的新晉校草何晴空?”

林默白聞聲一怔,然後,循著周詩情的目光望去,她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震驚的並不是“新晉校草”的頭銜,而是那個名字的主人。

緊接著,她的腦子裏便出現了“逃跑”的念頭。

於是,林默白拉過周詩情的手,作勢要走:“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

“不要!”周詩情卻不肯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反而拉著她,邁步走向何晴空,“你沒看論壇、微博所以不知道,這個何晴空可是有才有貌呢,不僅刷新了十年來Z大錄取線的最高分,連那一張帥臉都直接打敗了Z大往屆的校草們啊!你知道嗎,就這麽遠遠地看著他,都覺得他是一顆閃耀的星星啊!今天能碰到他是多難得的事情啊,我得去打聲招呼!”

“不……”眼見周詩情興致勃勃,步伐也加快了不少,林默白愈加慌亂起來,甚至連拒絕都來不及,就直接掙脫了她的手,隻在落荒而逃時留下一句,“我還有事,先走了!”

跌跌撞撞地離開,林默白心裏的慌亂已經掩蓋了身處人群當中時的不自在。

她從未想過,四年不見何晴空,竟會在Z大相遇。

從前的黑暗夢魘,宛若再一次席卷而來,迷亂了她的理智,叫她幾欲窒息,而無法麵對的她卻隻能選擇逃跑。

她的心很煩亂,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啃食著那顆殷紅的心髒。

可,這喧囂紛鬧的世界裏,誰也察覺不到她的無措。

逃跑之後,林默白以為,周詩情回到宿舍後定會對其嚴刑拷問,但她沒有,她隻是隨口責問了一句,便沉浸在與何晴空的浪漫邂逅之中。

除此以外,周詩情也再一次邀請林默白再次陪同她前往Z大,但林默白卻堅定地拒絕。

對於林默白的堅決拒絕,周詩情雖有些狐疑,但見她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她便沒有過多質問。

隻是,逃不過的,終究要遇上。

於是,數日後,走在從圖書館去女生寢室的路途上時,林默白再一次遇見了何晴空。

每一次遇見,心都像是有千千萬萬的螞蟻在**在啃噬,既慌又亂,既疼痛又無助。林默白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朝著何晴空看去。

隻見彼時,周詩情與何晴空並肩而行,兩人言笑晏晏,氣氛甚是融洽。

然而,遠遠地看見他們,林默白的心卻再一次起了逃跑之意。於是,她匆忙轉身,但,許是過分匆忙,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正緊隨而來,所以與來者麵對麵相撞,兩人都尖叫著摔倒於地。

緊接著,便是對方的咒罵:“你怎麽走路的?眼瞎了嗎?”

林默白隻能低著頭道歉:“對不起!”

“你這人怎麽說話的?明明是你自己撞過來的,走那麽近,不撞到才怪吧?還惡人先告狀了?人家走路轉身還得先通知你一聲嗎?”還未起身,林默白就聽到周詩情義憤填膺的聲音。

“你……”男生被嗆得無語,隻能在逃跑前拋下一句,“我懶得跟你們這種小人糾纏!”

“你才小人呢!”周詩情依舊憤憤然,朝著對方的背影大罵道,轉而才扶起林默白,問道,“怎麽樣?沒事吧?”

林默白抿著嘴搖頭。

下一秒,何晴空的聲音飄入了她的耳道——

“小白!”他的聲音溫柔清爽之中,還攜著一絲的興奮,“你是小白對不對?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晴空!”

聞言,林默白的心一顫,她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當年的五人組——“何陸丁施林”正是由何晴空創立的,那時候,他們五個人形影不離,那段時光,是她最為眷戀的。

隻是,時光一逝,曾經的永遠已經成了空言。

所以,麵對何晴空的熱情相認,林默白避過了他的視線,冷聲道:“抱歉,你認錯人了。”

隨後,並不等何晴空表達他的詫異,林默白毫無禮節地兀自離開。

02

對於林默白拒絕相認的措辭,何晴空雖十分詫異,卻未有過分在意,除了天然呆的性格使然,也因為他離開也已經四年,他也深知時間能夠改變很多。

雖也有淡淡的傷感,但到底不至於悲傷。

隻是,何晴空未有想到的是,當他在陸宴祺麵前提起林默白時,他竟會如此冷漠,過後卻又那般激動,好似曾經相偎相依的過去,真的隻是過眼雲煙。

然而,更令他束手無策的,是那個被陸宴祺無心爆出的秘密。

這天晚上,何晴空應邀來到陸家參加陸宴祺的生日會。

雖然陸宴祺朋友頗多,但留守到最後的,隻有何晴空與施絮君。像是故意留出時間相聚,待人散了之後,三個人便圍坐在一起,開始回憶起從前,不過稍瞬,笑聲在充斥著酒氣的空氣之中輕輕**漾著。

然而,回憶時候,何晴空兀地就想起了林默白,也想起了重逢時候她的那一句“抱歉,你認錯人了”。

於是,半是疑惑,半是無意,何晴空道出了重逢一事,說:“對了,我前些天在F大見到林默白了。可是,她卻說我認錯人了。”

“哦。”

熱烈的氣氛仿若因“林默白”三個字而冷卻了下去,麵對何晴空略帶興奮的語氣,以及眉眼間的莫名不解,陸宴祺隻冷淡地應了一個語氣詞。

何晴空莫名不已,再看向施絮君,隻見她也一副冷漠的樣子,於是他便愈加莫名起來。

因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何晴空完結了初二的學業後,便前往國外治病,期間,唯一與之有聯係的,隻有陸宴祺。雖回國後,他也與施絮君有了聯係,但卻沒有再見過林默白與丁智柚,更鮮少從他們口中聽到她們的消息。

如此想著,疑惑頓時擠滿腦子,於是何晴空便又問:“難道你們之間都沒有聯係嗎?”

“晴空……呃……”這一次,陸宴祺打了個飽嗝,酒氣霎時撲麵而來,何晴空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隨後便聽到他說,“以後不要……不要再提起林默白這個人了。”

“為什麽?”何晴空不懂便問。

“別問了。”陸宴祺有些不耐煩,連連喝了兩大杯紅酒。

“為什麽不能問?我們五個人曾經不是很要好的嗎?為什麽現在會像陌生人一樣?還有,智柚呢,她在哪裏?”遲鈍的何晴空卻未有察覺氣氛的不對,依然不依不饒。

“為什麽為什麽……你究竟知不知道,智柚死了!”於是,在何晴空一連串的問題落罷後,已經有七八分醉意的陸宴祺情緒一起,便直接摔了酒杯,推開了何晴空,大吼起來,“是林默白害死她的!該死的人是林默白,不是智柚!”

他的聲音嘶啞著哽咽著,何晴空卻似乎反應不過來,圓睜著眼睛,愕然道:“什麽?你說什麽?”

意識到自己衝動說出了隱瞞已久的秘密,迷亂了陸宴祺的酒意霎時全然消退,然而,後悔不已卻也悲痛欲絕的他已經無法言語,隻能別過臉,踉蹌著黯然離去。

見狀,何晴空當即就邁腳意欲追上,但身旁的施絮君卻拉住了他,並且哽咽著聲音,代替陸宴祺解釋:“對不起,晴空,當時因為擔心你的身體狀況,怕你悲傷過度,影響治療,所以……”

施絮君的解釋,宛若將片刻前陸宴祺衝口而出的話再一次重播,何晴空隻覺得腦子忽地一片空白。

在大片大片的空白裏,他努力搜尋,才終於打撈出些許字詞,拚湊出一句完整的對白:“是……什麽時候的事?”

施絮君吸了吸鼻子:“初三那年。”

記憶順著施絮君的回答開始逆流,何晴空才發現,距離丁智柚的離開已經很久很久了。

於是,下一秒,按捺不住悲痛的他咆哮起來,質問道:“為什麽不告訴我?我連……我連智柚的最後一麵都沒……”

話音哽咽,已經無法完整了。

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空氣似乎有些黏稠,仿佛連它都在悲傷落淚。

何晴空是震驚的,甚至難以置信。他從未思慮過,不再提及,是因為那個人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那並不是普普通通的兒時玩伴,是曾經攜手走過那段漫長的光陰的摯友。他至今還記得,彼此承諾過了永遠的那個午後,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可伊人已經離世,他卻自始至終都毫不知情。

想著,何晴空的心一陣陣難過,從未經曆過生死變遷的他,這才體會到窒息的感覺。

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直至半個鍾頭後,何晴空才在施絮君的催促之下,與之一同離開了陸家。

路上,談起陸宴祺與丁智柚,施絮君再一次提醒何晴空,說:“晴空,你以後還是不要再提起林默白了,尤其是在陸宴祺麵前。”

聞言,何晴空當即皺眉,問:“為什麽?”

他已經忘記了,在他問同樣的“為什麽”的時候,陸宴祺對於林默白的那一句悲憤不已的指責。

因對何晴空遲鈍性子的了然,施絮君並未對他的重複提問有何不滿。隻是,回答他的問題時,她眼裏多了幾分憤然,雙手也禁不住緊握成拳,聲音冷漠卻也悲憤,說:“是她害死了智柚!”

“到底怎麽回事?這跟小白有什麽關係?”許是感覺到了施絮君的恨,何晴空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詢問。

“是林默白害死智柚的!如果不是她,智柚肯定不會有事!”回憶起過去,施絮君長吸了一口氣,眉眼之間盡是感傷,“當年,在我們得知智柚出事的那天,警察帶走了林默白。後來,我讓父親去找相熟的警察探問才得知,林默白當時與智柚在一起,她目睹了智柚受害的整個過程,但她卻沒有出手相救……晴空,是林默白見死不救,所以智柚才會死去的!”

03

“默白,待會兒你想吃什麽?”

正是下課時間,在稍顯嘈雜的教室裏,周詩情的聲音輕輕掠過,卻被無情地淹沒。

但,她卻未有察覺什麽,隻一邊收拾課本,一邊在腦子裏搜尋著各種美食,直至課本都已經裝入背包裏,旁邊的人卻依舊沉默著,她這才發現對方並未有聽到自己的問話。疑惑間,她看向林默白,想重複適才的問題,卻看見了對方神情裏的恍惚。

“默白?林——默——白!”

於是,周詩情故意提高了分貝,一瞬間便使得晃神的林默白清醒過來。

“啊?”

“啊什麽,下課了知不知道?”

“哦!那走吧。”

“你在發什麽呆?”無語間,周詩情歎氣,隨即更用一副“你有心事”的表情看著她。

“呃,我,我就走了下神。”對著周詩情的打量,林默白尷尬地笑了笑,但眉心裏的惆悵卻依舊凝固著。

“走神?”見狀,周詩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默白,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對於林默白的恍惚,周詩情從早上便看在眼裏——先是因昨夜一整夜未能安眠而濃鬱著的黑眼圈,然後又將室友的洗麵奶當成了牙膏,之後更被熱粥燙了舌頭,後來連修路牌都沒看到,差點就掉入了正在修理的下水道,如此一種不在狀態裏的悵然若失,讓周詩情不禁多了一抹擔心。

“我沒事,隻是……”許是周詩情的目光過於犀利,本就藏著心事的林默白頓時就有些無措。

然而,思慮了好半晌,林默白仍找尋不到借口,於是她隻好跳過這個話題,一手挽住了周詩情的手,一手摸摸肚子,打起精神說:“隻是肚子很餓,不知道今天的午餐有什麽可供選擇呢?”

“就隻是肚子很餓?”周詩情霎時一臉嫌棄。

“嗯!餓死了!”林默白笑著,拉著她走出了教室,“不知道這個時間蜜汁叉燒還有沒有哦。”

“廢話,那是最受歡迎的菜式啊,在你發呆的時候,肯定都被搶售一空了!”周詩情說著,長歎了一聲,聲音禁不住略帶幽怨,“恐怕我的最愛——辣子雞也已經沒有了……”

看見周詩情做作的哀怨神情,林默白“撲哧”一聲笑了:“吃那麽多辣的不好。”

林默白的輕笑,緩下了周詩情的憂心,隻見她也笑了起來,反駁道:“誰說的?我從小就吃辣,看我吃得多水嫩啊。”

聽著她自戀的話語,林默白再次輕笑起來,伸手過去就捏了捏她的臉:“是嗎?”

於是,下一秒,周詩情誇張的尖叫聲漾在了空****的樓梯間:“林默白!疼!”

兩人玩笑著,纏繞在林默白身旁的低氣壓也好似漸漸消退,看著她的笑容,周詩情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直至午飯之後,那一股低氣壓又似乎席卷而來,再一次在林默白的眉心裏糾纏出折痕。

彼時,兩人剛走出飯堂,因下午沒有課程安排,周詩情便興趣勃勃地道:“對了,默白,下午不是沒課嗎?咱倆去逛街吧?”

“啊?我……”聞言,林默白頓了一下,心裏即刻浮現出記憶中丁智柚的臉,刺痛的感覺更隨之而來。

“怎麽?你有事?”見她語結,臉上又恢複先前的悵然模樣,周詩情禁不住也皺了皺眉。

“嗯……”林默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心痛,因為難過,聲線控製不住地有了些許顫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我得出去一趟。”

“很重要的事?”狐疑間,周詩情在“很重要”這三個字中加重了語調。

“嗯。”林默白下意識地垂下眼簾,以此來掩蓋眼底的那一抹悲傷,輕聲道,“很重要……”

聽此,周詩情抿了抿唇,即使很好奇所謂的“很重要的事”,即使很擔心她清早就一發不可收拾的憂鬱,但深知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防備區,她並未有過多追問,隻說:“那我找別人去好了,你自己也小心點,記得早去早回。”

“我知道了,你也小心點。”

“走啦,晚上見!”

“晚上見!”

相互告別後,兩人各自轉身,反方向離開。

一個人獨自走在陽光裏,林默白低著頭看著水泥地上的影子,心兀自就陷入了回憶,於是悲傷如驟雨突至。

今天是丁智柚的生忌。

四年了,她離開已經四年了。

原以為自己早已接受了那些殘酷的現實,以為時間已經治愈了傷口,可明明擁有無數美好畫麵的記憶卻往往在每年的這一天叫人彷徨無措。

夕陽西下,重疊交錯的層層霞光漫在天際。

隨著落日耀眼明亮的餘暉,林默白艱難地邁著步伐,來到了陵園墓地上。

此前她已經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道裏遊**了一整個下午,但心裏的悲傷卻未有絲毫消弭。站在墓碑前,看著照片上明朗著笑容的丁智柚,她的心再一次刺痛起來,而這心痛像是會呼吸,落在了身上的每一個角落。

“柚柚……”

半晌後,好不容易強忍下了眼淚,林默白卻隻是輕聲道出了稱謂,喉嚨便哽咽著,再無力氣往下述說。

靜默了好幾分鍾後,她才再一次強忍著內心的愧疚和難過,深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地將嘴角往上拉扯著,說:“柚柚,生日快樂!猜猜……今年的生日……生日禮物是什麽?猜不到吧?今年的生日禮物是……是四葉草發夾,這個禮物我想了很久了,你……”

林默白像往年一樣自顧自地沉浸在與“丁智柚”聊天的世界裏,喋喋不休。

其實,每一年丁智柚的生日,她都會來拜祭,但每一次都是偷偷地等到日落黃昏時,因為她知道,陸宴祺與施絮君也會在這一天前來拜祭丁智柚,她也知道,他們並不願意見到她。

然而,林默白未有想到的是,她避開了陸宴祺與施絮君,卻未能避開何晴空。

此時,何晴空窩在不遠處的某一角落中,借著墓園裏縱橫排列有條不紊的墓碑擋住自己的身體,即使姿勢有些別扭與辛苦,卻為了不讓林默白察覺到而努力維持著。

一周前,在陸宴祺生日之後,何晴空曾委婉且特意地詢問了外公有關當年丁智柚離世的緣由,畢竟外公與丁爺爺、林爺爺的交情都甚好,能給予自己最客觀的陳述。隨後,他更是主動聯係陸宴祺與施絮君,希望在丁智柚生忌的這天參與拜祭。

在拜祭結束之後,他更是借口單獨留了下來,偷偷隱藏在角落,默默等待著林默白。

在林默白踏入墓園不久,何晴空就看見了她,與先前拒絕相認的冷漠不同,而今的她眉眼之間濃重著悲痛。

“柚柚,我……我見到宴祺和絮君了。”

恍惚間,從林默白輕顫的聲音裏聽到了陸宴祺和施絮君的名字,正想著上一次重逢的何晴空立刻從回憶抽身,再一次豎起耳朵。

“我終於考上他們所報考的學校了,他們……他們都沒怎麽變,對了,絮君比之前漂亮許多了,好像還有不少人在追她呢。宴祺,他在學校也有一定的人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老被你欺負了。”林默白依舊沒有察覺到何晴空的存在,話至此,她便陷入了兒時的回憶,語氣中也匿著一抹生氣,繼續道,“不過,那時候你也真的對他很不客氣,要不是晴空在,想必你肯定會更加肆無忌憚吧。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起偷偷在宴祺家的院子裏玩水槍戰,雖然玩得很開心,卻被突然回來的陸阿姨撞見了,反應極快的你硬把所有的錯都賴在宴祺身上,要不是晴空出麵認錯,可能宴祺真的會被陸阿姨暴打一頓……”

林默白清晰的話語在靜謐的陵園裏被緩緩地放大,讓何晴空也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她所描述的那些珍貴的回憶中。

可惜的是,隨著她話語的停滯,原本在美好時光中流連忘返的何晴空也在一刹那便清醒過來。

下一刻,林默白的眼淚就像南方四月天的蒙蒙細雨,一點一滴地落在了滿是塵埃的水泥地上,泛起的水跡雖然在眨眼間消失殆盡,卻宛如早已滲進何晴空的心口裏。

隨即,尚且來不及安撫一下生疼的心,何晴空就看見林默白無力地蹲坐在地上,雙手抱膝,低頭枕在膝蓋上。緊接著,她那帶著些許抽搐的哭音便漫在了空氣之中:“我……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見我的,我知道的,我已經……被判了死刑了,我……我再也沒有資格見你了,但……但我真的控製不住,我……很想你……很想你……”

何晴空聽到此處,心不由得一緊。

霎時間,他想起施絮君的指控,想起陸宴祺的恨意,想起外公言簡意賅地對整件事情的說明,想起以前那些“永遠在一起”的承諾,想起那些非常美好的記憶。

一次意外,卻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在一個無辜而脆弱的女生身上。

或許,他不能就此放任下去。

倚靠在一邊,何晴空望著低聲哭泣的林默白,微微地握緊左手,心中呢喃道:柚柚,如果是你,也看不下去吧。所以,還有我能做到的事,對吧?

04

“何晴空,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一道佯作冷酷無情的話語在F大美術學院某一角落擴散開來,即使聲線刻意壓低,卻還是沒能掩蓋住聲音裏的微顫。

然而,明明雙手止不住地微顫,聲音的主人卻倔強著一臉的冷漠。

事情的緣由,得從一周前說起。

那天,林默白如往常一般來到學校畫室,準備上素描課。

隻是,她才剛剛踏入畫室門口,一個陌生又略感熟悉的聲音便隨之飄來——“小白,你來上課了?我等你好久了。”

當那低沉而富有魅惑的嗓音漫入耳朵裏時,林默白還未消化那許久不曾聽過的昵稱,聲音的主人卻已經迅速落入眼簾。

“你……”

努力壓製著內心的震驚,林默白的雙眼卻仍是禁不住地圓睜著。

如果說上一次在F大與何晴空的相遇是情有可原的“意外”,那麽這一次在自己班裏見到他,又算作什麽呢?

“你可別再否認了,明明你就是小白,而且你也認得我的。雖然上次你冷淡了些,但沒關係,再遇見你,我很開心。我完成治療回來了,現在在Z大讀美術繪畫專業,剛好這幾天Z大在辦藝術展,你也是學美術的,有興趣的話不妨來看看。或者,擇日不如撞日,你下課後有沒有空,我可以帶你去逛一圈……”

“等……等等!”對於何晴空思維跳躍的程度,還沉浸在震驚中的林默白明顯招架不住,隻是下意識地立刻拒絕,“我……我沒空。”

“沒空?那也沒關係,那就約一天你有空的時間吧,我反正隨時都可以。對了,你下課後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仿佛早就料到林默白會推辭,何晴空絲毫也不在意,露出和煦的笑容提出了看似善意十足的幫忙措辭,那一眨一眨的美眸,無不讓林默白深感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塊豬肉,任由宰割。

於是,林默白連忙甩甩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你到底想幹嗎?”

何晴空依舊笑著:“小白,雖然我們失聯了幾年,但我覺得我們仍是好朋友。”

聽之,林默白睜大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隨之,她想到當年遠在外國治療的何晴空或許對丁智柚的事情並不知情,所以回國後想重新聯係昔日好友的想法並不矛盾。但縱然如此,因震驚惶恐而怦怦亂跳的心卻使得她束手無策起來,更最終誘導出內心深處最為懦弱的意識反應。於是,林默白“騰”地一下迅速轉身,跌跌撞撞地從何晴空身邊逃離。

無論他知不知情,她早已認定自己失去了與他們交好的資格。

就如施絮君曾經所言,見死不救的她,怎麽還能以“何陸施丁林”一員自居呢?

念想著,心中的傷口再次泛出了血絲,無法言喻的痛感也迅速襲來。

接下來的幾天,早已掌握林默白課程安排的何晴空,隻要一有錯開的上課時間,便會往F大美術學院跑。

經過上次一時頭腦發熱的逃課事件後,林默白見到何晴空仍是會回避躲開,但也懂得控製自己,不再做曠課的事情。

畢竟,於她而言,每一節課都是十分珍貴的。

不過,不管是向來低調的林默白,還是從未意識到自己一直備受矚目的何晴空,都沒想到這一場打著“友情”名號的追逐戰,早已流傳至整個美術學院,在各大網絡平台上掀起討論熱潮,並吸引了藝術係美女紛紛慕名前來張望那傳說中的“Z大才子”。

直至林默白感受到周圍觀望自己的目光漸漸暴增,指指點點輕聲討論的舉動也顯而易見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出名了。

緊接著,被叫出去詢問她與何晴空之間關係的次數越來越多,被抓拍她各種日常照片附上惡言並上傳網絡平台的情況也越發猖狂,更別說那些故意找茬和別有用心的交好。這全部,都是她所不擅長處理的,於是一向鮮少受到關注的她,因莫名增多的關注而愈加小心翼翼起來,但卻又因此不自覺地出了許多小意外,成了眾多癡迷何晴空的女生茶餘飯後的笑料。

譬如此刻電腦屏幕上一連串的照片,明明摔了一跤該得到憐憫,但作為女主角,林默白卻隻得到滿帖子的嘲諷。

看著一個個語氣尖酸的嘲諷,周詩情禁不住皺眉歎氣,更時不時回頭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林默白。

如此坐立不安,隻因周詩情有一事她從未跟林默白言明。

盡管她沒想到事情會與她所想的大相徑庭,可每次看到林默白因近期的爆紅而愁眉不展,她就覺得很是抱歉。

終於,周詩情看著低頭看書的林默白,決定坦白:“默白,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嗯?什麽事?”聞言,林默白抬頭看向她。

“我……”對視的刹那,林默白眼睛下方濃鬱著的黑眼圈便映入了周詩情的眸子裏,隨即她忍不住雙手合上,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懺悔抱歉的模樣,“對不起!是……是我把我們班的課程表給了何晴空的。”

“啊?怪不得……”林默白恍然大悟,她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麽何晴空會對她的課程了如指掌,原來如此。

“抱歉,他拜托我時,我真的想不出理由拒絕,我……我也沒想到他……”

他的目標是你。最後那未完待續的話,周詩情泄氣般地吞進肚子。

聽此,林默白微微頷首。

以前大夥們就從不會拒絕何晴空的任何請求,因此她還是能夠理解周詩情的難處。

可,既然何晴空掌握了她所有課程的時間安排,避無可避的她也隻能直麵何晴空,結束這種“追逐”戲碼的繼續發展。

最簡單有效的方法,林默白至今能想到的也隻有一個。

於是,當林默白再一次在F大校園中遇到何晴空時,她第一次沒有立馬躲避,反而上前,帶著他到花園附近一個較為隱蔽的角落。隨後,她擺出一副模仿周詩情甩掉煩人追求者所露出的冷漠表情,無情地說道:“何晴空,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聞言,何晴空一愣,尷尬地抿了抿嘴:“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隻是覺得你很煩,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和你們扯上任何關係了,以你目前的……人氣和魅力,根本不缺朋友,所以放過我吧。”

這段話,林默白已經對著鏡子反複練習了不下二十遍,眼神和語氣都很認真地模仿了周詩情。

可,即使模仿得多麽到位,當她看向何晴空時,說出的話語也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何晴空凝視了她半晌,仿佛早已看出她那蹩腳的偽裝,輕輕歎了口氣:“小白,我……”

“拜托,請不要再那樣叫我了,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林默白了,我們真的回不去了。”

生怕會不小心被他感動,所以幹脆不給予他說話的機會,話落後,在何晴空微微怔住之際,她更是轉身大步逃開。

盡管那番話說得那樣決然,但離開時的狼狽仍然背叛了口不對心的自己。

因此,早已經察覺到她對丁智柚的離世感到無比自責的何晴空,也在這一刻洞悉到,為何重遇時,她會驚慌否認自己的身份,拒絕相認。

原來,自責的她一直都無法麵對他們。

恍然頓悟後,何晴空隻覺得心像是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劇痛難忍。

這宛如以往發病時一波接著一波毫無預兆席卷而來的痛感,印象深刻得讓他忍不住捂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