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關陝(14)

就在完顏宗弼離開後不久,沈拓也在大隊騎兵的簇擁下,到得此地。

戰場早就恢複了平靜,鼓聲,牛角聲,全然停歇,那響徹雲宵的廝殺聲,人馬衝撞時的悶響,兵器相加時的巨大響聲,也是一起停止。

晚上徐徐吹來,暮色低垂。

沈拓側耳傾聽,隻有微不可聞的呻吟聲,還有宋軍將士的歡聲笑語。

卻不知道怎地,他竟是悵然所失。

這一仗自是勝了,宋軍上下,甚至遠遠躲開的幾十萬民伕也開始歡呼起來。甚至有不少人取出不知道如何來的鞭炮,劈裏啪啦的放將起來。

隻是打掉了敵人多少主力,勝果多大,沈拓心中卻是全然無底,甚至全無信心。他通曉曆史,自然也會被曆史所局限。

這一仗,自然是因他之故將曆史改變,其後的發展,他卻也是不得而知。那種迷茫與惶恐的感覺,將他深深困擾。

甚至有一瞬間,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身處何處。眼前種種,恍若夢幻。

唯有當呼吸著傍晚時清洌的空氣,感受著數十萬人的歡聲笑語,方使得他又從神遊太虛的狀態中,重新置身現實。

此戰過後,又當如何?

這樣一個沉甸甸的問題擺在他心頭,橫亙不去。

吳璘回到沈拓身邊後不久,卻又被他派去與其餘諸將一起清點戰果,計算自己一方的傷亡。此時趕了過來,卻見皇帝麵色凝重,若有所思,他一直不敢上前,便隻站在沈拓身後不遠處,插手侍立。

過不多時,張浚等人亦是趕來,看到沈拓如此神態,卻也是不敢打擾,隻是侍立在旁。

沈拓沉思良久,待到發覺諸人已在身後,卻也是一楞。

隻是他最擅掩飾自己,並不想在這大勝之餘,讓各人心冷。當即將臉色一變,向著諸人笑道:“朕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一時間竟是看的呆了。”

此時雖然天色漸漸黑沉,眼前所見,方圓十數裏內,破旗死馬,血水橫流,無數宋軍將士戰死當場,在他們的屍體一側,往往便是敵人的屍體。

雙方糾結交纏,竟是有不少人趴在一處,牙齒咬在對方的喉嚨上,雙手掐在敵人的脖子上。這裏某人用鐵矛刺穿了對方的肚皮,身後卻又被人斜砍了一刀。

沈拓原是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待看到此處,卻也是禁不住又是呆了。

在人類發明大規模的使用熱兵器後,好象都瞧不起冷兵器戰爭中的弓箭與刀槍,而沈拓每次在史書上看,也隻是冰冷的文字,並沒有直觀的感受。

隻在當這樣殘酷的戰爭場麵就這麽擺在自己眼前時,他才知道,那史書累累所載,是多麽殘酷與凶暴。

今日之戰,其實也不過用一句話便可概括:靖康四年秋,王師大破金虜於富平。

張浚等人原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個個咬牙切齒,才不能在沈拓身邊笑出身來,待皇帝一語點醒,卻也是仔細觀看戰場情形,漸漸將喜悅的心情按將下去。

沈拓卻又向吳璘問道:“戰場點算如何,咱們這一仗勝是勝了,究竟打的如何,朕竟是糊塗的緊。”

說罷便笑。其餘各人原是在心痛此戰宋軍折損,被他如此一說,卻又相隨一起笑將起來。

吳璘先是一笑,然後肅容答道:“陛下,適才臣去派人點算敵我兩方的屍首。再加上營內算出來的傷兵數目,這一戰大宋將士戰死一萬一千餘人,傷兩萬餘人。”

他麵色變的很是傷感,又道:“傷亡的,多半是涇源兵。”

曲端聞言,臉色扭曲,顯然是心痛之極。

此人寧願不救友軍,卻也從不願損失涇源兵的實力,這一戰之後,涇源兵在短期之內,卻是無法恢複元氣了。

張浚看他神情,卻是不悅。隻淡淡道:“不管是涇源軍還是環慶軍,都是陛下治下子民,大宋禁軍勁旅,無論哪一部死傷嚴重,都是一樣的。”

他原以為曲端會反駁,卻是聽到對方接話道:“不錯。陛下在此,各部用命,涇源兵便是死光了又如何?”

張浚微覺愕然,卻是不知道對方如何轉了性。曲端斜眼看他,微微冷笑。其實此人行事忠義,又有德望,隻是向來剛愎自用,又不相信別路將領。在他心中,隻要陝西有自己存在,才可以保有全境,而別路兵馬是死是活,卻並不打緊。

唯有此次,皇帝如此奮勇,集諸路大軍力量打敗金軍主力,他雖然自負,卻也知道憑著自己是完全無法辦到的。

如此一來,再死抱著一路兵馬不放,卻又是蠢人的行為了。

沈拓不理會他們,隻又向吳璘問道:“敵人死傷如何,咱們繳獲如何?”

吳璘皺眉答道:“敵軍屍體一萬五千有餘,臣大略看了一下,過半是漢軍契丹,女真較少,還多半是在衝營時的折損。其餘繳獲武器無數,戰馬數千匹,營帳器物無數,糧食很少,此次金兵主動出戰,隻怕也是因為糧食不多,不能長久和我軍對峙。”

沈拓微微點頭,卻又問道:“沒有什麽俘虜麽?”

吳璘詫道:“咱們在搜撿的時候,凡是有氣的都補上一刀,抓他們活口做甚。”

其餘諸將亦道:“此戰雖然大勝,並沒有傷到他們筋骨,大將都跑的差不多了,那些小兵留著也是浪費口糧,自然是一刀殺了更好。”

沈拓心中歎息,覺得太過殘忍,卻也明白,在當前宋人痛恨金人的情形下,給一刀痛快,已經算是仁慈之極了。

隻得吩咐道:“對敵兵自然如此,不過他們營裏不及跑掉的民伕百姓,卻多半是強掠而來,都是我大宋子民,不可傷害。”

諸將齊聲應諾,一起答應。

沈拓卻也是顧不得辛勞,當下先是安撫誇獎一下眾將,然後騎馬巡營,宣慰全軍將士。待他回到自己營帳中,便連連下令,殺豬宰羊,犒賞三軍將士。

一時間,酒香肉香飄滿綿延十餘裏的大營,歡歌笑語,響徹雲宵。

宋人自靖康以來,幾年之間屢吃敗仗,兩個皇帝被人抓去,首都一失再失,而後立的皇帝連東京的城門也不敢進,躲在揚州,半年前還被人攆兔子一樣的一直趕到杭州,如此的奇恥大辱,世間卻有哪一個軍人願意承受?

此戰過後,前恥雖不能一洗而淨,卻也大振天下士民之氣,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狂言打破,宋軍對金兵不勝的曆史已成為過去。

如此興奮之事,縱是明日戰死,卻又如何?

沈拓身為帝王,卻是不方便與將士同飲,隻是在酒宴剛開始時,向著各人虛勸一杯便罷。他自己回到帳中,卻也是很難入睡。

耳邊全是歡聲笑語,一直鬧騰到半夜三更,沈拓起夜出來觀看,還兀自看到三五成群的宋兵呼喝邀飲,麵帶笑意。

想到白天的大戰,血肉橫飛激烈之時,這些宋兵好男兒頂著敵人重甲騎兵,頂著對方鐵牆一般的鐵浮圖,咬牙硬上,拚死奮戰,到得此時,卻忘了自己身上的創口疼痛,滿心歡喜,以為皇帝振作,宋兵強盛,將來勝利指日可期。

沈拓眼簾稍稍低垂,隻覺酸澀異常。

今夜之後,這些豪飲歡呼的大宋男兒卻又能剩餘幾人。

他步出帳外,看著滿天繁星,心中隻是在想,這一戰卻是勝了。下一步,卻是要重新收拾關陝殘局,這第一步,卻是該如何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