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正天垂頭喪氣地走進公安局的小會議室,顏誌宏正陰沉著臉訓話:“眾目睽睽之下,還是讓凶手得逞了,這是警界的恥辱,是鳳凰的恥辱。我做警察這麽多年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顏誌宏說著,眼眶有點濕潤了,“警察是做什麽的?是除暴安良,維持社會正義,而我們呢?昨天,應該成為我們每個人的恥辱日,以此來警醒自己!”
白正天找到一個角落坐下,怔怔地想著心事。
“不說這些了,”顏誌宏說道,“大家來談談整個案情。”
一人說道:“凶手使用的是92式手槍,9mm口徑,根據彈道分析,射殺項忠誠、蘇清華,射傷李三清,用的都是這把手槍,不過……”
“那範文兵、賀春風呢?”顏誌宏揮揮手問道。
“範文兵是自殺,”白正天說道,“陸亮說他本來想去殺範文兵的,但還沒來得及動手,範文兵就自殺了。”
“凶手的話你也相信?”顏誌宏瞪著眼睛問道。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白正天說道,“他一下殺了七個人,也沒必要隱瞞自己殺過其他人,所以我相信他。”
顏誌宏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說道:“韓雪,李三清可以撤防了,你把人喊回來。”
白正天一聽說道:“顏局長,難道我們要結案了嗎?”
“不結案還要怎麽樣?”顏誌宏說道,“凶手都死了。”
“可是他背後肯定還有人。”
“又是墨家組織?”顏誌宏不耐煩地說道,“小白啊,這一連串謀殺案已經夠折騰人了,沒有證據,就不要亂說話!”
白正天實在受不了這個草包了,他霍地站起來說道:“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說罷頭也不回,走出了會議室,隻聽到身後顏誌宏恨恨地罵道:“混蛋!”
離開警局之後,白正天驅車前往鳳凰大學,找到了沈蓉。
陸亮死前說:“我絕不會像我父親一樣,被你們活活打死。”他的父親是誰?陸亮又有什麽故事?這跟他的檔案被盜有什麽關係?白正天把這些疑點一一道出,沈蓉皺著眉頭說道:“我們可以上網搜索一下試試。”
“上網搜索?”
“我隻是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查到,姑且試試吧!”
打開百度搜索網頁,沈蓉輸入了關鍵詞“活活打死”。
白正天不禁一笑。
一按回車,查到了33萬個網頁,兩人翻了五六頁之後,就沒興趣了。
沈蓉增加關鍵詞“警察”。
這次有10萬個網頁,但是沒有一個看上去與陸亮有什麽關係。
“大小姐,我看還是算了吧!”
“不著急,還有其他關鍵詞呢!”
沈蓉增加了一個關鍵詞:“暫住證”。
回車一按,隻剩下2300個網頁了。
“剛才是大海撈針,現在是長江裏撈針,也好不到哪兒去啊!”
沈蓉說道:“剛才的三個關鍵詞都是陸師兄說出來的,我們現在再加一個‘陸’字試試!”
沈蓉把“陸”敲進搜索欄,搜索關鍵詞“活活打死警察暫住證陸”,一按回車,隻剩下1500個頁麵了。
白正天托著腮幫子說道:“少了八百個頁麵,現在是到鳳凰河裏撈針了。”
沈蓉拖動滾動條看了一會兒說道:“不是,我們不需要撈針,因為針已經出來了。”
白正天眼睛一亮,看著搜索結果。
首頁的十篇文章,說的基本上是同一件事,有的是直接敘說此事,有的是在文章中引用此事。
事件發生在二十年前,主角叫陸誌剛。
陸誌剛到廣州找工作,由於初到廣州沒辦暫住證,一天晚上在東圃黃村逛街時也沒帶身份證,被兩名警察收容。陸誌剛年輕氣盛,頂撞了兩名警察,後被活活打死。這一案件被媒體曝光之後,涉案的十二個凶手兩人被判處死刑,一人判處無期徒刑,其餘的人分別被判以三年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沈蓉抬頭看了看白正天,問道:“他會不會是陸亮的父親呢?”
“看能不能查出陸誌剛是哪裏人。”
這個很簡單,沈蓉一搜就搜出來了:貴州省六盤水市鍾山區老鷹山鎮陸家壩村。
而陸亮也是貴州的。
陸國超彎腰弓背地忙活著,今年區裏要搞農業產業結構調整了,鎮上自然見風就是雨,積極響應區委區政府的號召,引進了一批芋頭、馬鈴薯、大白菜的優良品種,號召父老鄉親充分利用冬季的閑田,擴大蔬菜和脫毒馬鈴薯的種植麵積。作為陸家壩村的村長,他自然要事事帶頭,況且冬天的土地閑著也是閑著,種上幾畝馬鈴薯,來年不管收成如何,總不會虧損太多。
他從早上一直忙活到將近中午,眼瞅著快把筐裏的種薯種完了,卻突然聽到地頭有人大喊:“陸國超!來貴客啦!”
陸國超和老婆疑惑地抬起頭,直起腰,看著地頭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活動一下筋骨,喊道:“找錯人了吧?”
“沒錯,找的就是你。”陌生的男人喊著,也不嫌地裏髒,就帶著那個女的一起走過來。
“您是陸家壩的村長吧?”陌生人笑容可掬地問道。
陸國超仔細打量著麵前的陌生人問道:“是啊,你是哪兒的?”
“我是鳳凰市公安局的,我姓白;這位是鳳凰大學曆史係的老師,姓沈。”
陸國超更奇怪了:“什麽事?”
“向您打聽一個人。”
“誰?”
“陸誌剛。”
陸國超本來還客客氣氣的,一聽說要找陸誌剛,便又彎腰栽起土豆來:“不是被你們打死了嗎?都二十年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白正天和沈蓉從鳳凰坐飛機到貴陽,然後乘汽車到了六盤水,之後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找到了陸家壩村見到了村長,沒想到一見麵就碰了一鼻子灰。
沈蓉跑到陸國超老婆跟前:“阿姨,你好,我來幫你種吧。”
陸國超老婆憨厚地笑笑:“不用不用,你們城裏人嬌貴,別把你衣服弄髒了。”
“沒事,我也是在農村長大的,我會種的。”
沈蓉說罷拿起一個種薯栽到畦上,培好土。
陸國超老婆看了看笑道:“你這女娃,厲害!”
沈蓉又拿起一塊土豆栽種起來,拉家常般問道:“陸村長怎麽火氣那麽大啊?”
“嗨,別理他,脾氣就是那麽倔,”陸國超老婆說著便衝老公喊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有話好好說嘛!”
“我怎麽沒好好說了?陸誌剛是被他們打死了嘛!”
“你看人家這位同誌才多大點?陸誌剛死的時候,他恐怕還穿開襠褲呢。”
沈蓉接口道:“是,是,是,那時候他的確還穿著開襠褲到處跑呢。”
白正天無奈地看看沈蓉又看看陸國超,說道:“陸村長,您看……”
陸國超沒聽白正天說完,就走到地頭拿起一個水煙袋,遞給白正天:“什麽都別說了,走了這麽遠的路,也累了,抽口煙消消乏吧。”
這個水煙槍用一個粗大的竹筒做成,由於年深日久,筒壁上滿是煙垢,湊到鼻孔處,馬上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白正天笑道:“這個可是村長的寶貝啊,我來嚐嚐!”說罷,嘴巴吸住了煙嘴,陸國超把煙葉點燃,白正天輕輕地吸了一口,沒吸到煙。他又拚命地一吸,結果混合著尼古丁的水直衝到他嘴巴裏,他嗆得直咳嗽,而且嘴巴裏澀澀的。
陸國超笑了:“哈哈哈,不習慣吧,這種煙,要先吹後吸。”
白正天不服輸:“我再試試。”
說罷又衝著煙嘴吹口氣,煙槍裏的水汩汩地冒泡,然後又輕輕地吸一口,終於一縷青煙吸進了嘴裏。
雖然這次成功了,但濃烈的煙草味依然讓白正天很不舒服:“陸村長,這個草煙,勁真大。”
“哈哈哈,勁大有勁大的好處,”陸國超接過水煙槍,優哉遊哉地吸了一口,話鋒一轉說道,“陸誌剛可憐啊,到城裏打工,就因為沒辦什麽暫住證,被人活活打死了。唉,這世道。”
見陸國超主動開口了,白正天竊喜,剛才那口煙沒白抽,沈蓉朝他調皮地眨眨眼,繼續種著馬鈴薯。
“他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出事後,她老婆也跟著走了,受不了那刺激,上吊了。”
“他有沒有後人?”
“有個兒子,長得挺水靈的。”
“叫什麽名字?”
“叫……哎喲,你看我這記性。”
正在種馬鈴薯的老婆插口道:“叫狗娃。”
“狗娃?”
“別聽這婆娘的,我們這裏給孩子起名字,不是狗啊貓啊,就是牛啊馬啊,好養。他有個大名來的,叫什麽來著?”
陸國超抓耳撓腮地想著。
“是不是叫陸亮?”
“對對對,就是叫陸亮。”
“他後來去哪兒了?”
“有一天,村裏來了兩個陌生人,說是什麽會的,總之就是一個慈善組織,把他接走了,說要帶他去讀書。”
“那兩人叫什麽名字?”
“哎喲,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啊?”
陸國超的老婆插嘴道:“歲數大的人姓倪,因為那個年輕一點的老是叫另外那人倪老師。要不是這個姓挺怪的,我肯定也記不住。他當初叫倪老師的時候,我老聽著是你老師、你老師,哈哈哈……”
白正天和沈蓉交換了一下眼色,又問道:“還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嗎?”
陸國超老婆想了想說道:“好像叫什麽‘一晴’?”
兩人眼前一亮,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也正是因為這麽容易,白正天便有點疑惑,他盡量輕鬆地笑著問道:“二十年的事了,他的名字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本來都忘了,你們一問就想起來了,”陸國超的老婆咧嘴一笑,“我們貴州有句民諺:‘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人無三分銀。’當時我一聽到他名字就記住了,哈哈哈,他果然是隻有一日晴,沒有三日晴。”
沈蓉插嘴問道:“另外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好像根本就沒說,老頭子,你還記得不?”
“的確沒說過,一直都是那個‘你一晴’跟我們說話。”
白正天說道:“他大概多大歲數啊?”
“有四十了吧?穿著幹幹淨淨的,”陸國超的老婆說完又問道,“你們怎麽想起來打聽這事了?”
“陸亮死了,我們來做個調查。”
“啊?這……這家人……”陸國超老婆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真是老天不長眼啊。狗娃他怎麽了?”
沈蓉說道:“陸亮是我師兄,他……他見義勇為,犧牲了。”
陸國超歎口氣:“好人不長命,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從貴州的山溝溝裏一回到鳳凰,白正天和沈蓉就來到了市郊的墓園。沈蓉說不管怎樣,陸亮是她師兄,她要去拜祭一下。
墓園在一座小山上,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鳳凰河,躺在大地的懷抱中,泛著粼粼的波光,靜靜地流淌。想起點點滴滴的往事,想起師兄跟自己的爭論,沈蓉的眼眶不禁濕潤了。兩人在一座座墳墓中穿行,找到了一座新塚,那就是陸亮最後的歸宿。令兩人想不到的是,陸亮墳前堆滿了花圈,層層疊疊的,有幾十個。白正天仔細地審視著每個花圈上的挽聯——
正氣留千古,丹心照萬年。
舍己為人當仁不讓,赴湯蹈火見義勇為。
青山綠水長留生前浩氣,花鬆翠柏堪慰逝後英靈。
忠魂不泯熱血一腔化春雨,大義凜然壯誌千秋泣鬼神。
功同日月先烈英名垂青史,譽滿山河英雄遺誌展宏圖。
……
挽聯上的題名,白正天一個都不認識,他不死心,繼續查看,果然找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田林祥。
挽聯上寫的是:
烈士高義沒齒難忘,銜草結環再報來生。
他回憶著那天晚上調查田林祥的情景。十幾年前,一個年輕人到獄中探望了田林祥,之後為之奔走了十多年,終於找到了他失蹤的老婆。田林祥說不知道那人是誰,可為什麽又給陸亮送花圈呢?其他那幾十個花圈又是誰送的呢?難道墨家組織竟會如此猖狂地集體獻祭?他不解地搖著頭,看著陸亮的墳塋,臉色突然變得嚴峻了。墳塋從外觀上看跟其他的沒什麽區別,朝向鳳凰河的一麵用水泥壘成了一麵牆的樣子,牆的正中豎著一方碑。跟其他墳墓不同的是,碑兩側的牆壁上隱隱約約刻著一副對聯,筆跡若隱若現,筆勢卻是遒勁有力。
白正天湊近觀看,正是他見過多次的那十個字: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他摸著墳墓上的字跡問道:“你覺得這像是誰的字?”
沈蓉辨認了一會兒,狐疑地說道:“好像是李老師的。”
“走,我們去問問墓園的人,到底是誰來刻的!”
話音未落,一個冷峻的聲音在背後乍響:“不用問了,就是我刻的。”
在這個空曠的墓地,突然迸出來的聲音總會讓人惶恐緊張。二人急忙回過頭來,驚愕地發現來人正是李三清。
“說曹操曹操到,白警官是不是覺得很突然啊?”李三清臉上掛著一絲微笑,但那絲微笑很冷,冷得像冰,白正天感到一絲寒意。
“是很突然,李教授槍傷尚未痊愈,就來給學生掃墓刻碑,實在是讓人感動啊。”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正是邪,自有公論!陸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來看看他難道不應該嗎?”
“李教授果然有古樸之風,現在稱呼學生為弟子的老師,似乎不多了。”白正天邊說邊觀察著李三清的臉色。
但是李三清一直微笑著,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問道:“聽說我這弟子是墨家組織的人?”
沈蓉在一旁接口道:“李老師,我們懷疑他就是墨家的弟子。”
“哦,”李三清眉毛一揚,“兩千年前,墨家組織實行的是矩子製度,不知道現在矩子是誰?白警官,如果你能查出來,一定告訴我一聲。”
“李教授對墨家組織也這麽關心?”
“以前不關心,還覺得你們是在捕風捉影,但是,”李三清看了看陸亮的墳墓,“陸亮殺了七個該殺之人,而你們又說他是墨家組織的人,那麽這個組織肯定是除暴安良、伸張正義的了。所以白警官,如果你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不管有沒有證據,都跟我說說,我要加入墨家!”
正說著話,遠處幾十號人抬著十幾個花圈逶迤而來。
李三清說道:“看吧,這就是民心!”
那群人徑直走到陸亮墳前,恭恭敬敬地把花圈擺放在前麵。墳墓前本來就窄,現在又來了這麽多人,空間顯得更加局促。又有兩個人抬著一個花圈走過來,經過沈蓉身旁的時候,花圈上突出的一個枝條劃了沈蓉的臉一下。沈蓉本能地往後一躲,結果下麵就是一個台階,她身子立刻後仰。眼看就要摔下去了,李三清急忙躥上前去,和另外兩個吊祭的人一起扶住了沈蓉。
兩個抬花圈的人忙不迭地說著道歉的話。
沈蓉喘息甫定地說道:“沒關係沒關係。”
人群把花圈全部放好之後,對著陸亮的墳塋鞠躬、鞠躬再鞠躬。
白正天攔住其中一人問道:“你是陸亮什麽人?”
“我不認識他。”
“那你來幹什麽?”
“報紙上說了,蘇清河也是他殺的,他是我們家的恩人。”
白正天問了一圈之後發現,這些人要麽是毅仁礦難的死難者家屬,要麽是九虹大橋坍塌事故中的遇難者家屬。
那群人陸陸續續走了,白正天陷入了一片迷茫當中,這個案子到底要不要查了?
李三清從隨身帶的背包裏,拿出一罐紅色油漆和一把刷子,蘸著油漆,沿著墓碑旁刻字的痕跡刷了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十個紅色的大字醒目地顯現出來: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