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清泠的麵具是為了遮住絕美的容顏，如今，卻是用來遮醜。
雅塵每每麵對清泠那張戴了麵具的臉，心中便會浮現深入骨髓的痛。
清泠很殘忍。因為隻有真正對自己殘忍的人，才會對敵人更加不留餘地。
不，不隻是敵人。包括愛人。
夜晚，清泠總是要望向無垠的天空，她在等待。
把一個人，從最高點拋下，會怎麽樣？
清泠輕輕笑了一聲，伸手撫向臉上的金屬殼。
“你為他做的夠多了。到底要做到何種地步。下個月蝕之夜……”裂心不是清泠的輔臣，卻是她身邊最舉足輕重的一個。
“最近真太平。不是麽。你說，那一天，會發生什麽呢？”清泠語氣輕柔，麵上卻不帶絲毫情緒。
“你若不殺風雅塵……難道你想讓他從人類直接……”裂心的話斷在當口，她被自己的想法給震驚了。
“過去我總是那麽循規蹈矩的，每天做一樣的事情，履行自己的職責。為什麽，難道就不允許我任性一下麽。”清泠的語氣微微森冷，目光也變得尖銳起來。
“這早已不是任性與否的問題。違背天道，顛倒陰陽，必遭天譴！”
“天譴？神形俱滅麽？吾乃天地間至陰之氣凝聚而成，孰能殺吾？”清泠冷冷一笑，又看向那輪明月。
裂心再無言語。
如此執念，終將成魔。
不，清泠是例外。
“你說，這些日子那些大臣一直逼迫雅塵封後，他會怎麽做呢。”清泠的眼又冷了下去，陰寒之氣隱隱流露。
“那些人類是你所操縱，結果也早已在你掌控中。若你真要那個人類，帶走便是，何必做出這些多餘之舉？”
清泠緩緩搖了搖頭，“雅塵和一般人類不一樣。要得到他，就要先徹底摧毀他。”
所謂的妖與魔在月圓之夜取絕對優勢。但是她不一樣，她代表的，是極陰。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陰氣最盛之時。
“不過，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上麵也不會不管的。那個人……應該會來阻止我吧。”
那她便要看看，極陰與極陽，誰更厲害。
月蝕之日迫在眉睫，雅塵卻被清理朝政和封後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
當然，這正是清泠想要的。
清泠拿下臉上的麵具，用那張早已不能被形容為臉的容顏出現在人前。
所有人都請求他們的帝王將清泠趕出皇城。
然後，在那一天，清泠笑著帶領八卦使者離開了。
雅塵被這始料未及的事態發展弄得措手不及，十分猶豫該不該去追。
裂心見此卻意外的很冷靜。
“你現在若去追她，就要放棄你處心積慮得來的皇位。你願意？”
雅塵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為了一個女人而開始考慮值不值得放棄皇位。
從前，對他來說，皇位就是一切。
而如今，他在猶豫，他在思考。
他一直都想擺脫清泠的控製不是麽？現在清泠走了，那麽瀟灑的走了，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他該感到高興不是麽。
“她這一走，便永遠都不會回來。過了這一夜，清泠這個人將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裂心不禁看向已經開始被吞噬的月光，眼神冰冷凜冽。
雅塵猛然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席上心頭。
消失……徹底消失……這意味著什麽？
在大腦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雅塵已不顧一切的衝了出去。
失去了清泠，他還剩下什麽？
不，沒有清泠，他根本一無所有。
裂心垂下了眼眸，伸手一揮，瞬間鬥轉星移。
明月之下，巨大的遺跡四周布滿了紫色符文，方圓百裏之內寸草不生。
清泠站的位置，腳下是一個繁複的法陣。
她沐浴在夜色中，顯得那麽高貴而……可怕。
隨著明月漸漸被黑暗幕遮，清泠微微勾起嘴角，口中不斷傳出陣陣咒文。
“清泠！”雅塵以從來不會有的高亢語調大叫清泠的名字。
裂心出現在清泠身後，麵無表情，“這個男人，看來真的很在乎你。”
清泠用那張麵目全非的臉對著雅塵，“你追來做什麽？我現在給你自由了，你要自己放棄麽？”
雅塵麵色青白，眼中早已空寂一片，“我無法想象，沒有了你，該如何活下去。”
“你想清楚，你一直以來想要的都得到了。沒有我，你還有天下。對了，還有你的墨涵。”
清泠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將裂心推到雅塵麵前。
“你看，這張完美無缺的臉蛋，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麽？我走了，你沒有任何損失。你擁有所有人類都想擁有的一切。隻是少了一個……控製你的非人類而已。”
說到這裏，清泠輕輕笑了出來，如魔音穿耳一般攪得雅塵心神俱裂。
是的。在遇到清泠之前，他渴求著權力、地位，還有那個天下獨一無二的墨涵。
可是現在，服從了清泠十年之久，早已養成一種可怕的習慣，離不開了。
“最後給你選擇的機會。唯一一次，能徹底擺脫我的機會。沒時間了，你想好了麽？”
那輪明月，即將完全被遮蔽。
“如果你跟我走，就會在頃刻間失去一切。從此之後，隻能依附著我而活。像個寄生蟲一樣可悲。驕傲如你，能接受這樣的生活麽？而且，若是你選擇我，將不再是個人類。遊離於生與死之間，想活活不了，想死也死不掉。你會被絕望囚禁終生。”
清泠說罷，猛的一揮手，幽藍色的火焰瞬間包裹其身。
待火光褪去，清泠又是另一個模樣。
那些符文已經不僅僅局限於她的某些部位，而是擴散到了全身，包括那張恢複了絕美容姿的臉頰。
全身仿佛都是籠罩在陰影之下，從發絲到衣著皆是深沉的黑色。
緩緩睜開的眼，是如同晃動的火焰一般的藍色，詭異非常。
雅塵絕望的跪倒在地。
就算此刻他想抽身，清泠會放他走麽？
清泠沒有再看雅塵，而是轉向法陣。
“禁錮於此的幽冥之源，徘徊於此的幽冥之力，回應吾之召喚。吾以地域之主之名，令爾在吾之前現身，聽從吾之號令，於沉眠中蘇醒。開啟吧，地域之門。”
隨著清泠最後一個字消散在空氣中，法陣中間開始慢慢湧動起來，漸漸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漩渦。不祥之氣不斷從這個巨大的黑洞中冒出。
當最後一輪月光消失在這片土地上，黑洞中傳出一聲獸鳴，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從此間升起，露出祂的原貌來。
那是一頭樣貌詭異的獸。
祂擁有狼的身，狐的首，臉上有三隻閉合的眼。三條華美的尾竟是三道不同顏色的火焰。
整隻獸站立起來比三個成年人都要高。
地域之主的寵物，焚煞。
祂的尾焰，一尾紫色，代表裁決，一尾黑色，代表罪業，一尾藍色，代表毀滅。
裂心見狀，跪倒在清泠腳下，“皇主。請立刻回地域。”
這個世上，隻有裂心會叫她皇主。
其他人，都叫她，鬼帝大人。
而這個時候，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閃雷，整個天空都被劈開。
原本黑暗無光的世界一瞬間被分割成了一片白與一片黑。
清泠冷冷的向上望去，“終於來了。”
“大膽清泠，爾身為地域之主，鬼界之帝，竟罔顧天命，顛倒陰陽，篡改帝相，讓人界多了幾縷冤魂。如此假公濟私之瀆職行為，該當何罪！”
“旁人如何，與我何幹？既然身為鬼帝，生魂死靈之事，自然我說了算。”清泠笑的一臉無畏。
聲音的主人從撥開的雲霧中現身。
那是一個很幹淨的女子。擁有一頭銀白色的長發，與清泠的黑發形成鮮明對比。一身素雅的白色衫裙也和清泠妖異的黑色裝扮截然不同。
女子的眼用一條白布纏繞住，無法辨其真正的樣貌。
“清泠，你太過肆無忌憚！天道輪回自有其法，豈容爾等罔顧法則！”女子聲音清澈凜冽，雖然不響，卻壓迫力十足。
清泠輕輕拂過自己的下顎，輕笑著，“厭羅，你管的事未免太多。論輩分你我生來相輔相成相生相克。而論地位……你不過是神界的執法者，我卻是整個鬼界的王！”
聞言，厭羅臉色不變，卻輕輕蹙起眉。
“你何時……變得如此浮躁。”就好像她過去認識的那個如萬年寒冰一樣的人是虛假的一般。
“無論如何，憑你，就想讓我伏法？你我從來不分伯仲。畢竟，有陰便有陽，世間離不開你我。難不成你還想殺我？”
況且今日乃月蝕之日，助長清泠之力而削弱厭羅之力。
厭羅慢慢解下覆在眼上的布，睜開了那雙審判之眼，血紅如妖魅。
清泠和厭羅本該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卻因為鬼界陰氣太重厭羅無法承受，才去了神界作為與鬼界相對的執法者。
清泠和厭羅是六界之外的存在，並非真正的神族或鬼族。
她們也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陰陽兩極儀。
陰氣生鬼，陽氣生人。
清泠能在鬼界稱帝，厭羅卻不能在人界久居。
所以神界就成了厭羅最好的棲身之所。
在看向厭羅身旁，也有一隻與焚煞一般大小的獸。
虎的身，貓的首，閉合的三眼，還有那三色火焰的尾。
一尾金色，代表審判，一尾白色，代表功德，一尾紅色，代表重生。
審判者的寵物，梵迦。
“你已然罪孽深重，當思過千萬年來贖罪。”
語罷，血紅雙眼一睜，紅色業火便直直向清泠襲來。
清泠輕聲笑著，幽藍色的眼中也具現化出藍色冥火與之抗衡。
兩隻獸物也齊齊撲向對方撕咬。
“知道麽厭羅，你淨化不了我。若是從前，我無心於任何事物，可任由你擺布。但是現在，心中已有執念，便任何人都無法阻攔、無法磨滅。所以，你戰勝不了我的。”
清泠手指輕撚結成契印，身後突然張開一張巨大的法陣，絲絲鬼氣從裏麵冒出，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厭羅平靜無波的臉上浮現出疑惑，“執念？”
“是，執念。名為情愛的執念。你不會懂的。”
現在的厭羅就和過去的她一樣，對任何事任何人都如此麻木，隻為了執行自己的職責而存活於世，根本不能算是活著，隻能被稱為存在著而已。
“所以……請你滾回你的神界去！”
語畢，千萬厲鬼自清泠身後的法陣竄出，哀鴻遍野的天地間又變為漆黑一片。
厭羅麵色一凜，剛想結印施法，卻被一隻手拉住了。
厭羅回頭，方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被萬鬼拖入了法陣中，隨即消失不見。
清泠撤回召鬼之陣，直直望向天際，“帝後。”
女子似乎有些頭疼的撫上額頭，“啊呀，不小心做了你的從犯，這該如何是好。”
清泠垂眼一笑，“若非帝後有意讓厭羅入輪回，我怎能那麽輕易將她製住。”
女子微微歎口氣，“在無盡的生命中如此麻木不仁，那是多麽悲哀的事情。”
清泠點頭，“是，我現在明白了。”
“啊，那麽小梵迦，以後就辛苦你暫時接替厭羅的位置了。”女子笑著拍拍梵迦的頭，語氣中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清泠耐不住的笑出聲來，“帝後快回去吧，不然某位要出來抓人了。”
女子麵上一紅，眼神掠過跪倒一地的半人半鬼，和清泠執著的那個人。
“這男人……調教調教還是很不錯的。加油吧。”那眼中，盡是調侃的笑意。
隨後她便漸漸消失在眾人眼前。
半人半鬼，這才是清泠當年血洗江湖的真正原因。
尚且需要在人界替她辦事，所以不能直接令其變為鬼族，便讓他們在半生半死之間。擁有一定程度的鬼神之力也是理所當然。
清泠掃過一旁的雅塵，“帶走。”
“是。”八卦使者雖然對雅塵諸多不滿，卻永遠都不會違背清泠的意願。
清泠又朝裂心伸出手來。
裂心閉上眼，化作一架箜篌依附在清泠身上。
清泠和裂心根本無任何關係。
裂心乃是天地三大琴音中的鬼音裂心。
隻因跟隨清泠已久，得了她的魂魄之力，才能幻化出與其一般無二的容貌來。
如今她在人間的職責已盡，自然以原形繼續跟隨清泠。
以清泠為首，一幹半人半鬼跟著她一個一個踏入了地域之門。
自此人世間再不會傳說清泠之事，所有與之相關的痕跡也被一同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