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紅紗帳重重堆疊的龍床前,一名著褐紅底大科綾羅錦袍的男子抱臂而立,細細瞧去,其人麵容溫潤如玉,俊美異常——正是壽王赤允澄。此時見到了“死而複生”的尉遲采,壽王麵上並無太明顯的訝異之色,淡淡揚眉,勾唇。
“……本王所料不錯,你果然沒死。”說著,他緩步向尉遲采走來,“是得到了陛下病倒的消息,這才肯現身麽?”
尉遲采一時語塞,勉強扯開笑顏:“我……先前的確消失了一陣子,不過今日,我是因為擔心天驕才來這裏。”
說話間,楚逢君已步入內殿。他在尉遲采身後站定,鳳眸無聲輕轉,琉璃似的瞳子下卻似有千鈞之勢轟然而至,隻站在這裏,便有咄咄逼人的氣場當麵迫來。
壽王眼底一亮,略微側首睨向楚逢君:“……有趣,連楚相也來了。想不到失蹤已久的昭儀竟是與你在一起,楚相對此要作何解釋呢?”
瞳中銳氣稍緩,楚逢君微笑:“解釋是自然的,不過壽王殿下,您這會不是該待在舒家與戶部清審賬房麽,怎麽會到永熙宮來?”
“陛下病倒時本王恰巧正在身邊,這就一直留在永熙宮了。”壽王負起雙手,麵上亦是和暖如春風拂麵的笑意,隻眼中無半點愉悅。“方才太上皇遣人來召走了永熙宮的宮人與女侍,本王放心不下,自然更不敢擅離此地。想不到呢……”說到這裏,壽王語間一頓,眸光轉向尉遲采:“竟然就這麽見到了昭儀——哦不,長千金。”
尉遲采咬唇斂眉,壽王又道:“楚相,這會你總該好好解釋一番了罷?長千金與你一道現身宮中,看起來似乎也不曾驚動他人,你二人特意潛入永熙宮,恐怕不止前來探視陛下這麽簡單吧?”
“錯了,壽王殿下。”尉遲采深吸一口氣,定神輕道:“我們就是得到了陛下患病的消息,擔心陛下無人照顧,這才進宮來……”
“嗬,長千金怕是在說笑吧?”
此言甫出,尉遲采一驚,見壽王淺褐色的瞳子斜睨著自己,其間俱是不可置信與失望:
“陛下昨兒個晚上才病倒,本王早已明令宮中封鎖消息,莫說太祖妃,便是秦鑒秦將軍也不知此事。既然這樣,你二人又是如何得知陛下病倒的呢?”
尉遲采隻覺心頭泛起空蕩蕩的冷。
壽王從未用這般陌生的眼神打量她,就連她初次入宮的時候,他也不曾對她表現出任何疏離之意,甚至可說是對她萬分照拂的。當初她離開帝都前往霜州前,他還專程前來為她送行,讓她多加小心謹慎,務要照顧好自己……
不過數月,他竟然用麵對敵人的態度來與她對峙。
楚逢君歎了口氣,上前一步隔開壽王與尉遲采,將小姑娘擋去自己身後:
“景帝……也就是太上皇,陛下病倒的消息是他送來的,在下不過是向長千金轉述此事,而後長千金掛念陛下,不忍放他一人在宮中,這才求在下帶她來見陛下。”
壽王的目光在麵前這兩人間來回逡巡,末了,他冷哼一聲,慢吞吞揚起唇角:“若本王未記錯,長千金雖已被褫奪了昭儀的封號,然,她到底還算是陛下的女人。楚相這般光明正大地與她同進同出,是不是有礙皇家風儀呢?”
楚逢君半眯起鳳眸。
——這位壽王殿下今兒個是怎麽了?要聽解釋,有必要擺出如此敵視的表情麽?
抑或是……他聽到了什麽奇怪的風聲?
“另一點,楚相說這消息乃是太上皇給你送去的,本王好奇——太上皇長年居於深宮之中,不問朝堂不理政事,頂多就是往永熙宮與重華宮串串門子罷了。你說是他送出的消息……嗬,本王著實不信哪。”
楚逢君搖搖頭,輕聲笑道:“壽王殿下信與不信,並不妨礙楚某行事。”
“嗚……”
話音剛落,隻聽龍床上傳來那位少年皇帝半夢半醒的呢喃:“昭儀……”
壽王臉色登時煞白一片。
小陛下他……
不過這樣一聲低喚,便讓尉遲采覺著有洶湧淚意湧上眼底,鼻端更是酸澀難當。她勉力瞪大雙眼,從楚逢君身後站出來,抿緊嘴唇麵對壽王。
壽王略微蹙著眉頭,視線倏然移向她:“他以為你死了,以為你丟下他不管。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裏,他有多努力,你看不到。回到帝都後不久,他便對尉遲家動手,對舒家動手,他吃了多少苦?而那個時候,你在哪裏呢,尉遲采?”
那個時候……尉遲采垂下眼簾,低低地道:“那個時候,我受楚相之托,追查對我下毒之人的身份與線索。你或許有所耳聞,我在霜州時曾遭人投毒,以至於差點延誤了行期……所以,讓我從眾人眼前消失,一來能護我安全;二來,我也可趁機調查幕後主使。”
壽王盯著尉遲采,半晌:“那麽,長千金調查到怎樣的結果呢?”
楚逢君無聲望向尉遲采,鳳眸下原本的戾色業已歸於平靜。
“結果,”尉遲采揚眸,嘴邊的笑影優雅化開:“便是要知曉大結局,我須得返回帝都來,才能達到最後一步。對不對,相爺?”
問題最後被拋給了身旁的楚逢君,相爺微微一怔,隨即揚唇點頭:“正是如此。”
……真難得呢。原以為這丫頭會向自己求救,抑或是將霜州夜梟的動作和盤托出,隻不過由這二者所得之結論,無一能為自己開脫私潛入宮的罪責。
所以,她將自己的消失賦予另一重意義,以此堵住壽王的嘴。
想到這裏,楚逢君隻覺心底有淙淙暖流淌過。
原來,她……是想要保護他麽?
“原來,你在霜州還遇上了這麽一回事。”壽王望著尉遲采,眼中的冰寒漸次散去。“我……不知道你中了毒,也不知你與楚相的計劃。”
“這樣不就算是扯平了嘛。”尉遲采腦袋一歪,微笑。
扯平了嗎。
壽王的視線輕飄飄落在楚逢君眼中,後者亦隻是回以一記高深莫測的笑容。
“……那麽,長千金知道嗎,是誰揭發了重華宮用銀去向不明一事?”他忽然扭頭,雙目灼灼直盯著尉遲采:“又是誰決意要同舒家、同太祖妃一係爭鬥到底,甚至不惜賠上自己?”
尉遲采一愣:“壽王殿下……?”
壽王的麵色驟然轉為青黑,而後抬袖捂住嘴唇。
許久,才聽他低聲說:“……本王還有事,告辭。”語畢,他略一傾身,轉頭向宮外快步走去,消失在內殿中。
“……”尉遲采默然不語,直到遠去的腳步聲歸於無,才慢慢舒了口氣。
身旁的人轉過身來,抬手將她攬入懷裏。楚逢君的薄唇印上她的額心,帶著馥鬱的沉水清香:“采兒,多謝。”
尉遲采慢吞吞攏住他的脖子,笑:“好啦,要撒嬌回府去撒,你還是先讓我瞧瞧天驕怎樣了罷。”
*****
他許久不曾經曆這樣的煎熬了。
身體裏是源源不斷傳來的空虛感,仿佛自己就是一眼巨大的洞穴,黑色的風卷著森寒直入最深處。他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在緩慢生霜,結冰,冷得連發抖也不能。
可觸手體表時,指尖感到的又是滾熱,僅僅把自己掩在被褥下,渾身就好似要燒起來。
他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而頭頂上,黑夜混沌無光。
“天驕……天驕?”
咦?
是他聽錯了嗎,為何會有昭儀在身邊的幻覺呢?
“天驕,有好好吃東西、好好睡覺嗎?”
唔……抱歉啊昭儀,我最近都好忙,吃飯顧不大上,睡覺也很勉強。
“我就知道,隻要我不在,你一定不會按時用膳,按時就寢,對不對?”
你、你要是能回來,我就聽你的。該用膳的時候用膳,該休息的時候休息。
可是……你已經不在了啊。
楚相那麽厲害的人,他都沒法子將你找回來。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裏。
不過這麽說來,能夠在生病臥床的時候見到你,也算是一件不錯的事吧?
“天驕……對不起,我騙了你。你一定很討厭我了,對不對?”
不是啊!我哪裏討厭你了!你不要胡說!
莫非……是你討厭我、討厭陪著我,才要找這種借口來搪塞我嗎?告訴你,朕是赤帝,朕不接受這等騙小孩子的理由!
“嗚……不準……”
天驕嗚咽出聲,語間模糊,引來尉遲采一陣緊張。她輕輕捉住天驕擱在錦被邊的小手,不料那隻小手卻突地生出力來,死死扣住她的指頭不放,抓得她的手背隱隱生疼。
楚逢君嘖了一聲,正要抬手拂開小鬼的毛爪子,卻被尉遲采攔住。她搖搖頭,另一隻手移至唇邊,豎起一根指頭來作噤聲狀。
“不準走……”
這次的三個字音倒是發得清清楚楚。尉遲采與楚逢君一同瞪大了眼:不準走?
楚逢君眉梢一撇嘴角一抽——死小鬼,以為睡著了鹹豬手就不是鹹豬手了麽?
“天驕乖。安心,我不走,我就在這裏陪你。”
隻聽嗚妞兒一聲輕哼,天驕小臉上睫毛顫顫,兩片發白的嘴唇緊抿著,接下去,他的一雙眼簾竟就這麽一點一點地掀了起來。
視線尚且模糊,眼前隻得兩塊烏黑的人影晃來晃去。
“天驕,你醒了?”尉遲采纖指掠過他的額頭,將他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劉海撥開。
“……昭儀……?”
天驕緩緩眨動睫毛,兩塊隻得大略輪廓的黑影總算有些眉目了。
“鬼……嗎?”
頭昏眼花中小陛下所見到的這張女性臉龐,因為視線的扭曲而古怪地流動著。
真的好奇怪啊,雖說知道不可能見到她,唔,這莫不是昭儀的……魂魄?
“……不要怕啊昭儀……告訴我是誰害了你……”天驕低聲呢喃著,順道把眼皮重新闔上,“我一定替你嚴懲凶手……你別哭,明兒個……我定會替你做一場大法事……”
尉遲采聽得越發不對勁了,她扭頭望向楚逢君:“他在嘟噥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怎麽聽著有點滲哪?”
楚逢君抱臂悶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