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宮內依舊晶簾璀璨,隻是從前縈繞其間的和暖熏風,如今已俱作一片冷澀。

難得一日晴好,太祖妃讓三喜在琅玉軒的門廊前擺上了美人靠,棗茶與糕餅也一並送出殿來。淡金的陽光四下流淌,太祖妃支起小臂托著粉腮,側臥在初春半明半寐的冷香之中。手邊擺了一卷畫軸,纖指拂弄著卷軸上拴套的明黃絲穗,眼底有莫名的暗華流轉。

真是想不到啊……一個尉遲采,竟能讓這許多人從她麾下離去。不管是她所惦念著的,或是惦念著她的;舉足輕重的,無關緊要的。待昭儀自霜州城神秘失蹤的消息傳回帝都時,她堅守了十餘年的陣營再也維持不得,終於分崩離析。

思及此,太祖妃的嘴邊扯開一抹嘲諷。

自己處心積慮盤算了這麽些年,到最後力之所盡,也不過如此麽?

她拈起絲穗下散開的流蘇揉入掌心,紅唇微微翕動:

“我傾盡所有為他打造的通途,當真要止於此處了嗎……鳳卓?”

闔上眼眸,隻覺胸中苦澀難當痛楚異常,竟連歎息也無從歎起。回憶起從前那些日子裏,她與他同枕花架之下,嬉遊鳳榻之上。共赴雲雨也罷,算計彼此也罷,他隻不過是她這一生中匆匆來去的過客。

身為麟華帝的妃,這場與親王間的不倫之戀,早已被塵埃掩埋。

然事到如今,為何放不下的人,隻剩她?

“娘娘。”候在一旁的三喜忽然出聲輕喚,“娘娘,壽王殿下到了。”

太祖妃揚起羽睫,施施然坐正了身子,方才眸中滿溢的柔和轉瞬而滅:“請他進來。”

很快,回廊外響起輕捷的腳步聲,一抹銀灰與湛藍相襯的身影自晶簾外邁入琅玉軒。身裹狐毛風氅,戴金冠束玉帶,劍眉星目,正是那壽王。隻見他躬身一揖,與晴空同色的廣袖當風飄拂,袖擺上細密的銀線雲紋如活了一般湧動起來。

太祖妃不自覺地展開笑容:“允澄,你來了。”

“是。”壽王亦牽著嘴角,一彎笑弧恰到好處。“太祖妃娘娘有何指教?”

這個稱呼,令太祖妃的笑容立時僵住。

壽王笑得愈發愉悅:“娘娘特地召臣來此,莫不是要詳細過問臣對舒家曆年賬目的核查情況?”

太祖妃勉強嗬了一聲,直到纖指觸到手邊那隻卷軸,麵上的神情才勉強放鬆了些。

“允澄你誤會了,今日哀家喚你前來,並非為了舒家的事。”說著,太祖妃指尖一帶,解開拴在卷軸上的那條明黃絲繩。“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也該好好選個姑娘娶進府……”

話音未落,便見壽王揚唇冷笑:“敢情今兒個娘娘是來給臣做媒了?”

“論輩分,哀家也算是你娘親那一輩的,天驕到底還小,你四哥五哥又不大管事,這做媒的任務可不就落到哀家頭上來了麽。”太祖妃拿著卷軸一頭遞給壽王,“你也別急著拒絕,先看看再說。”

壽王又是一記冷笑,卻仍舊伸手接過卷軸來,嘩啦一聲展開。

畫上的美人著金橙色錦袍,梳著繁複的發髻,頭上的珠翠釵環很是精致;再論容貌,秀氣的眉眼水紅的菱唇,就紙上看去還算是不錯的。

不過……娶親的念頭,現在的他是一點也沒有。

見壽王並未開口拒絕,太祖妃試探地柔聲解釋道:“這姑娘是橙國的五公主,名叫橙念瑾,你也知道我們赤國與橙國的關係,在這片靈淵大陸上,就屬赤橙二國最當同心。若你娶了這位公主,赤國能收獲多少利益,你自是省得的。”

不料壽王卻是眉梢一挑:“娘娘,這畫卷您是怎麽得來的?”

太祖妃愣了愣,壽王盯著紙麵又道:“若說是外頭胡編亂造的畫,定然不敢送進宮裏來。嗯……也定不是我赤國公卿王侯家的女兒,至少不會這般眼生。如此說來,便是真的橙國公主了。”頓了頓,他的淺褐色眸子悠然轉向太祖妃:“不過,橙國使節進入赤國之前本就得先奏請禮部和鴻臚寺批準才是,然最近臣並未聽到有橙國使節來訪一說——太祖妃娘娘,您這卷軸究竟是如何送入宮裏來的呢?”

私通別國,暗相授受,這卷畫軸便該是如此得來的罷?

太祖妃原本蒼白的麵色驟然轉青:“允澄,你……”

“有勞娘娘替臣操心了,臣目前的確沒有娶親之意,”說著,淺褐色下掠過一絲精光:“近日裏瑣事紛雜,連陛下都無心再娶,臣又怎麽能拋下朝事摟著嬌妻快活去呢?”

連咱們的小陛下都無心再娶。

所以太祖妃,你想要再為陛下添納秀女的心思,怕是成不了了。

“允澄,娶橙國公主對你隻有益、沒有害!”太祖妃秀眉緊蹙,沉聲斥道:“天驕是小孩子,難道你也還跟他一樣孩子氣嗎!”

聞言,壽王仍舊是淡淡微笑:

“臣知道,娘娘必是為了臣好。然自從臣得知臣的母妃在三哥與九哥發動的那場叛變中,正是因為娘娘的構陷才被宗正寺處死,臣就無一刻不想將娘娘生剝活剮……”

太祖妃瞳中猛地收縮,瞄著壽王的纖指瑟瑟發抖:“允澄你竟然……”

“竟然被我知道了這件事,對嗎?”壽王抬袖將畫軸拋回美人靠上,而後負起雙手,“臣也不想啊,說實在話,您對臣真是很好,可這難免讓臣想到您是在利用臣,要臣挾天子以令諸侯,最後,再像您對付臣的母妃那樣,把臣幹脆利落地踹開。所以——”他又是一揖:“娘娘,請恕臣無禮了。”

話畢,這位翩翩公子袍袖輕揚,旋身退往琅玉軒的門廊。

太祖妃仍是怔怔地盯著他漸遠的背影,忽然,一顆晶亮的淚珠滑落頰畔。

而後,她猛地起身朝琅玉軒外追去:“允澄!允澄!你別走!”

壽王雖未走遠,然聽見身後的呼喊,非但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了步速。

“允澄!允澄你聽我說啊!你站住、聽我說啊!”

從琅玉軒追到重華宮大門,一路上女侍與宮人們紛紛垂頭避讓,無人敢上前阻攔——盡管太祖妃雲鬢鬆散,衣衫淩亂。她的臉色青得駭人,嗓音也隨著奔跑而變得尖細。

終於,壽王不堪其煩,停下腳步旋轉身來。

太祖妃提著裙擺奔到他跟前,壽王退開一步,太祖妃又再進一步。

“娘娘,請您自重。”壽王眉峰緊蹙,唇角死死地抿著。若她再靠近,說不定他當真會抬手將她推開。

“允澄你別這樣對我……允澄……”太祖妃瞪大了一雙美眸,仍舊止不住洶湧而出的眼淚,她突然伸手揪住壽王的衣襟,麵龐湊得更近了。壽王的眉心愈見陰沉,他剛要翻腕,眼中卻瞥見她發間的一縷銀絲。

不,不止一縷,而是大片的白發。盡管平日裏她也搽了不少頭油,然歲月的痕跡,終歸在她身上留下了刻印。

年輕的隻是她刻意修飾的臉,她的眼和發,已與老人無異。

壽王勉強維持著氣質風儀,溫言問:“……娘娘,您究竟還想說什麽?”

“或許你不能相信,你會罵我喪盡天良……可是允澄,”太祖妃嗓音顫抖,聲線也變得極輕極細,似是嗬氣一般地說著:“允澄,我……才是你的母妃啊。”

*****

距尉遲采醒來已有三日,在馬車上她能做的就是睡覺。然而路況惡劣輪子也不夠高級,車身顛簸得厲害,她好幾次都險些從車座上摔下來,最後索性就睡在底板上了。睡不著?沒關係,花旦的長寐散還是挺管用的。

比起嫁給九王,她現在更擔心的是尚在霜州府的二叔和楓陵王妃,以及被楓陵王妃耍得團團轉的方宿秋……對不住啊幾位,她不告而別是有苦衷的呀。

青衣與花旦輪換著駕車,休息的那個必定在車廂內看著她。縱使她再是不爽,對著這兩個傳令者加執行者,她也沒什麽可說(或者可罵)的。於是一路上估摸著到達帝都的時間,腦子裏飛快考慮著要怎樣脫身。

“我說長千金,您就別整天悶悶不樂的了,要擺臭臉您也得擺給相爺看去不是?”青衣苦笑著坐在一旁對她擺擺手,“相爺現在可算是想通了,您就算再怎麽折騰他欺負他,估計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開什麽玩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弄出來,怎麽可以讓她中途溜號?

“不是我有沒有生命危險的問題,是他呀,他就要惹到尉遲家了!”尉遲采杏眸一瞪,“我家二叔都說了,我很快就要嫁給九王去,他楚逢君這麽風風火火地把我弄回帝都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你說我家二叔會怎麽想?什麽尉遲采你這個不守婦道的小騷蹄子,答應了夫家居然還敢逃婚雲雲。你說我冤不冤呐?”

青衣聞言又一次噗了出來。

尉遲采莫名地臉紅了:“笑什麽,這很好笑嘛?我是為你家主子好也!”

“咳……長千金能為相爺著想,這也是好事。”青衣一邊拭汗一邊暗笑,“不過在下挺好奇的——那九王也就是您與相爺這次去霜州平叛時找著的,說起來他也是個叛賊,為何尉遲家卻要讓您嫁給他呢?”

“你問我,我還想知道為什麽呢。”尉遲采甩來一記白眼,“要嫁的人是我,我才比較急好不好?莫名其妙地就被塞給一個半道上鑽出來的九王,我很虧的!”

青衣的笑容愉悅得有些詭異,他壓低嗓音:“那麽依長千金的意思,要嫁給誰才比較不虧呢?”

鴉黑鳳眸與象牙寶扇自她眼前忽地掠過。

尉遲采臉色大變:“……咦?!”

有沒有搞錯?!

青衣覺得這問題可算戳到點上了,一臉興奮連忙再問:

“長千金,您覺得咱們相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