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琴”二字,好似一根金針突地刺入腦中,既準且狠。

英氣美人再進一步,俯下身,湊近尉遲采的臉龐細細查看,似是在審度著什麽。尉遲采嘴角抽搐,扶著石桌向後略微傾身,從眉眼到嘴唇,不閃不避地叫這英氣美人瞧了個清楚。

末了,英氣美人重新直起身子,黑白分明的美眸仍是死死鎖定了尉遲采:

“就長相而論,你與她有七八成相似,害本王妃幾乎要認錯。隻不過……”美人撇了撇好看的嘴角,“她已故去多年。”

尉遲采頗為悻悻地垂下腦袋:“……這位夫人在說什麽,小的聽不明白。”

裝傻麽,自然要做就做全套。誰曉得她運氣差到這個地步,在霜州這麽個荒郊野地裏,竟然也能撞上尉遲家大夫人的舊相識?

話說回來,長千金與尉遲尚瀾的夫人姚念琴,生得很像麽?

“對不住,隻因這位姑娘與我一位舊友太過相似,故而……冒犯之處,還請姑娘原宥。”英氣美人扯動嘴角,一絲苦澀笑意未見消散,反而愈加深濃。說完,她向尉遲采頷首一禮,側身離去。

銀袍紫衣連同著兩名紫衣小婢,一道消失在天井與後院相連的大門外。

“好漂亮的夫人啊!”方宿秋兩眼發亮,望著美夫人離去的方向,一張小臉笑得快要開出花兒來:“真想不到這小小的驛館裏,竟還住著比娘還美的女子!”

“小方,難道你不曾注意到,她自稱‘王妃’麽?”尉遲采回過頭來。

“王、王妃?”方宿秋瞪眼一愣,“這可開不得玩笑……我、我是真沒注意。”

看來你就光顧著注意美人的臉蛋去了啊。尉遲采白眼一翻,又聽方宿秋問:“哎小菜,為何那夫人說你與她故友長得像呐?”

“我哪知道。”我才不想又因為長相的原因,再次被拽進什麽麻煩裏頭……尉遲采暗自腹誹著,回想起初到赤國之時被秦鑒手下那幫人誤認作長千金的鬼魂,就這麽被抓抱,開始了掛羊頭賣狗肉的日子。

這一回,可不要再被那個自稱王妃的美夫人揪走了呀。

*****

恭、臨、昱三州學子聯名上書,請複尉遲尚漳職。

學生寫信上官府鬧騰,口口聲聲要替尉遲尚漳鳴不平。這個消息藏掖不得,於是待令史向文殊院的幾名學官了解了來龍去脈後,楚逢君連夜進宮,打算向天驕帝奏報此事。

沒想到前腳剛踏進丹篁殿,後腳就有人跟來。

“楚相,您可算是這丹篁殿的稀客呢。”壽王微微一笑,“這麽晚了,莫非楚相也是有要事向陛下奏報?”

言下之意則是……本王手上也拿著一份很有分量的消息呢。

楚逢君鳳眸彎彎,向壽王回以極溫和的笑臉:“王爺如此勤政,乃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壽王正要接話,見一名紅衣內侍自丹篁殿內快步而出,到了兩位大人跟前,攏袖一揖:“陛下現在殿內,請二位大人隨小的來。”

“有勞公公了。”楚逢君與壽王兩人相視一眼,徑自抬步往丹篁殿內去。

已是戌時三刻,進入大殿內,楚逢君便見四五名紅衣女侍捧了幾隻寬大的烏漆托盤,托盤內擺放的是天驕喜歡的一些菜色。然這些飯菜都完完整整擱在盤中,絲毫不見用過的跡象。壽王也停下了步子,見清蒸仔雞、荷包裏脊、白玉金銀元貝、百花糕等湯菜皆是暖騰騰的,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陛下尚未用膳?”楚逢君壓低了嗓音問。

宮人苦著臉拱手道:“回稟相爺,陛下說要把折子批完了再用膳。這飯菜都熱了三遍了,您看……要不要勸勸陛下,讓他先把晚膳用了?”

“小小年紀,學什麽廢寢忘食。”壽王難得沉下臉色來,抬手點點托盤上的菜,“再拿去熱一熱,讓禦膳房多做幾樣素菜。另外,再添兩副碗筷來。”說著往楚逢君處帶去一眼:“楚相覺著如何?”

楚逢君笑了。既然兩隻狐狸想到了一處,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他隨即抿唇頷首:“就照王爺的話去做。”

於是女侍們又捧著托盤蹬蹬蹬跑去熱菜,楚逢君與壽王在內侍的引領下進入內殿。

內殿裏燈火通明,兩人穿過垂花門,就見小陛下坐在禦案後批折子。

“陛下。”兩人上前來,向正在伏案勞作的天驕抬袖一揖。聽到聲音,小家夥這才抬起腦袋看清了來人,頓時眉梢一揚:“原來是皇叔與楚相。”遂轉頭對內侍吩咐:“賜座,奉茶。”

紅衣宮人們抬來兩張黃花梨圈椅,輕輕置在兩位大人身後。

“二位這個時辰進宮,必是有要事同朕商談罷。”天驕單手支著小臉,兩眼肅然。

許久不見小陛下這個模樣,往常上朝時,他都坐在龍儀殿的最高處,整張麵容都藏在金冠的水晶珠串之下……楚逢君細細地打量著他,總覺得這孩子的臉盤瘦了不少。

“楚相?”哦喲,走神被小陛下逮住了!

楚逢君正色頷首:“是,臣失禮了。”說著,又往壽王處掃去一眼。壽王仍是一派溫柔無害的笑容:“讓楚相先來吧。”

“也好。那麽請陛下先看看這個。”說著,楚逢君從袖籠裏取出那份折子,恭恭敬敬地奉到禦案前:“這是今兒個從文殊院發來的折子,臣估摸著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作決定,這才連夜入宮交與陛下。”

折子裏短短幾句話,令天驕帝陡然色變:

“恭州、臨州、昱州……學生聯名上書文殊院,請求讓尉遲尚漳官複原職?”

聞言,壽王亦是一驚。

“朕免去他的官這才幾日,他們竟然就能把三州的學生都攪鬧進來了,當真不愧是尉遲家!”天驕擱下折子,雙手交疊在案上,神色凝重。“那頭對霜州府的查察工作還未了結,這頭又挑起事端來了。”他拄肘默然片刻,揚眸:“皇叔,你有什麽要緊事,也一並報來罷。”

“是,不過臣手中的消息……恐怕也不能為陛下分憂。”壽王起身,將一本賬冊奉來禦前:“這是日前陛下命臣著令戶部與吏部的幾名令史在舒家查賬的初步結果,請陛下過目。”

小陛下臉上一紅,聲音略微小了些:“那、那個……皇叔,朕還不大懂看賬。”

壽王抿唇笑了:“無礙,那麽就讓臣解釋給陛下聽。”說著他上前一步,翻開賬冊的扉頁,長指點著首頁上的整齊小楷:“舒家的賬房先生原本是戶部下去的,要說這記賬的功夫麽,也還不賴,舒家這五年的賬本大多記得還算清楚。隻是……”長指一動,賬冊嘩啦啦往後翻去幾頁,“比起您的父皇……嗬,也就是皇兄在位時,這一年的收支,顯然要緊張不少。”

“啊?緊張?”天驕瞪大兩隻眼,迷茫道:“朕還以為他們鬆活得很呢,怎會反而變得緊張?”

“這一年銀子的支出數量非常可觀,且名目也有幾個特別之處,陛下請看。”

兩人在禦案前一來一往地說著話,楚逢君則是徑自捧過宮人們送來的茶水,一口一口啜飲起來。琥珀色的茶湯在冰玉瓷茶盞內無聲晃蕩,楚逢君忽地皺了眉,似是想起了什麽不快之事。

壽王繼續解說:“前幾年內收支的額度較大,臣與戶部尚書程羽鶴程大人核對過,那時程大人尚任侍郎,而戶部的第一把手正是舒家宗主,舒仲春。加諸那時舒家的老三舒望春在鴻臚寺擔任鴻臚寺卿,無論年俸還是賞賜,皇兄都不曾少過。然在皇兄退位之前,舒仲春曾害過一場大病,這才將尚書之位交出,由程大人接手。”

“那麽皇叔的意思是,支出額度的變化,是因為舒家在朝中任官與賦閑的區別了?”天驕一手摸摸下巴——盡管那兒還沒生出胡須來。

壽王搖頭,嘴角的笑意若有所示:“不,臣認為還遠不止於此。”

要知曉,十五萬兩雪花銀,這可絕不是個小數目。

天驕思索片刻,“朕有數了,皇叔先坐下吧。”於是抬手將賬冊合上。

壽王重新落座,淺褐色的眸子轉向楚逢君:“接下來,相爺可就又有得忙了。”

“三州學子聯名上書,此事的確可小可大。到這個節骨眼上,朕真是不得不懷疑起尉遲尚漳那老狐狸辭官的心思了。”天驕扁了扁小嘴,“總之,先下令各州府抓住這些鬧事學生的領頭者,該彈壓的就彈壓,該處決的就處決。”

原來尉遲尚漳果真是自動辭官的?楚逢君蹙眉想過一陣,起身向天驕揖道:“陛下,不問緣由便如此行事,這……會否太過強硬?”

天驕冷哼:“其間緣由,莫非楚相還想不明白?若無尉遲家在背後撐腰,那些學子哪能如此猖狂?自然是那老狐狸的授意了!”

“果真是尉遲尚漳的授意麽?”楚逢君垂眸,心下難掩忐忑,“臣覺得,倒說不定是其他人趁此機會,打算對尉遲家落井下石。”

“楚逢君,你是在替尉遲尚漳說情麽?”天驕眸子微眯,窨黑的瞳心下有冷光流淌。

楚逢君抬袖一揖:“臣不敢。臣隻是言說實情。”

“若是實情,那便拿出證據來說服朕。”天驕放下兩手,“朕意已決,此事就照方才所言之法去做。朕會馬上給你旨意,讓文殊院協同各州府一道處理。”

話音剛落,便見幾名女侍到了內殿門前:“陛下,兩位大人,飯菜已備好。”

內殿裏的緊繃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天驕正要出聲屏退她們,卻被壽王抬手止住。

“臣與楚相聽聞,陛下還未用晚膳,這才擅作主張讓女侍們熱了飯菜,給陛下送來。”壽王衝禦座上的小家夥微笑道:“另外,臣與楚相二人也尚未用膳呢。”

楚逢君趕緊附和:“王爺說得不錯啊,陛下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怎能餓肚子呢?好了好了,你們快些架張桌子來,把飯菜擺好,可別餓壞了咱們陛下!”

天驕的小臉呼地一聲紅了:“喂!朕、朕不餓……”嘰——

殿內登時一片安靜,隻聽得嘰嘰咕咕的聲音不斷從禦案後傳來。

楚逢君淡定地抬袖掩唇:“來吧陛下,少同本閣玩什麽掩耳盜鈴的伎倆。”

壽王無言:“掩耳盜鈴”好像不是這麽用的吧?

……

“陛下、二位大人,打擾了!”菜剛擺齊,紅衣內侍就從門外蹬蹬蹬跑進來,好容易緩過一口氣,對楚逢君喘道:“楚……楚相,楚府來了人,說是……說是有急事要見您。”

急事?

楚逢君眉心再度蹙起。他轉向小陛下與壽王拱手拜了拜:“陛下,王爺,臣暫離片刻。”

丹篁殿回廊的盡頭處,一名青藍長袍的家仆正在等待。楚逢君快步趕來,到了近前壓低嗓音問:“小五,有何急事?”

“相爺,這是半個時辰前青衣公子飛鷹送來的急件。”家仆立馬將袖籠子裏的一軸紙條雙手奉上。“小的不敢耽誤,去金家問過,又說您尚未回來,這才直接送進宮裏來了。”

“做得好,有勞你了。”一麵說著,楚逢君一麵捋開紙條。

隻一眼,便叫他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