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甩掉黏人的家夥,這可不僅僅是個技術活。

年不過十七八的豆蔻少女,身姿最是曼妙。舒沁裹著雪白的狐裘,腳蹬一雙麂皮小靴,步伐輕快地蹦入屋中:“逢君,別跑啦,你的衣角我都瞧見了。”

正在爬櫃子的楚逢君隻得訕訕地停下來,轉身,臉上自動開啟笑容,一副僵硬得快要抽筋的陣勢:

“見舒小姐今日也如此精神,楚某甚為欣慰。”

“呀呀,你這是什麽表情?見到本小姐不開心?”舒沁嘴兒一撇,漂亮的水眸裏淚光閃閃:“人家專程從釜州趕來見你,你卻這副不情不願不冷不熱的模樣,可真會傷人心呢!”

楚逢君微笑不語,青衣和侍從則是轉過身去,捂緊了嘴不敢出聲,直憋得渾身發抖。

“哎,說話呀,好歹表現一下跟人家會麵的欣喜嘛。”紅袖輕抬,嬌俏小手捉住楚逢君的衣擺,“呐,逢君?”

“……請舒小姐稱呼在下楚相或是楚公子。”楚逢君渾身雞皮慘慘,隻得將受災的衣擺一寸寸從素手中救走,“另外,此處是在下與眾卿議事之地,舒小姐若是不嫌棄,可先往歸蝶苑休息一番,待在下……”

“別這麽冷淡嘛,逢君好歹是太祖妃賜給我的夫君呀,夫君怎能這樣對妻子呢?”舒沁不依不饒,改為拖住楚逢君的手臂輕搖慢晃,“走走走,咱們去外頭騎馬!”

“……天氣尚寒,不宜騎馬。”楚逢君笑得完美無缺,心裏直想著要如何將兩條纏繞不放的胳膊甩脫。

“那你陪我去茶館看戲吧!”舒沁眉眼彎彎:這個提議也很不錯,嗯!

楚逢君欠身:“茶館看戲太吵,在下實在不喜身邊太多人作陪……”包括你在內。

“那咱們去棋苑下棋吧,我知道你喜歡下棋!”這次跑不掉了吧?

“下棋的話,府裏也可以下。”楚逢君趁機揚聲:“來人哪,替舒小姐備下金玉水晶棋,再把金庭秀金大人找來!……”

舒沁悶悶不樂地丟開他的手臂,“楚逢君,你總是這樣,沒事老叫金庭秀來作甚?”

“若論棋藝,自然是金大人比在下略高一籌。”楚逢君笑得越發親切。

“不要,同金庭秀下棋,那不就是沒事給自己找難堪嘛!本小姐才不要跟他下棋!”

“咦?在下倒覺得還好呀,隻要舒小姐的棋藝再高上一些,自然能發覺同金大人下棋的樂趣所在。”楚逢君一臉無辜,暗暗損人。

“……”舒沁閉嘴了,半晌,她氣鼓鼓地瞪向楚狐狸,“那好,你陪我同他下。”

“相爺,霜州邸報!”

蔫答答的鳳眸忽然豁亮起來,如瞬間福至心靈,楚逢君隻差感激涕零磕頭謝恩了:“好極了,趕緊把邸報送來,本閣要立刻拆閱!”

於是舒沁終於被送出了書房,正義戰勝了邪惡。楚逢君長出一口氣——世界清靜,天下太平,真好。

*****

她不知道自己已在日食大爺這兒待了多久。

總之,肚子餓了就吃,團髻女子從未在食物上虧待過她;覺得困了就睡,團髻女子給她準備好又軟又厚實的被褥,還不用擔心被日食大爺偷窺。

她覺得這位長千金真的對她很好,若那時她沒有殞命,現下必定不會如自己這般,惹出這麽多千奇百怪的麻煩來。雖然偶爾說話會不自覺地毒舌,可是她真的很厲害,許多事都能一語命中要害,叫她心服口服地接受說教。

嘿嘿,在“愛說教”這一點上,長千金和楚逢君真是意外的相似。

“尉遲采,起床啦。”團髻女子從光團裏跳下來。她今日換了一身玫紅色的錦袍。

尉遲采嗯了一聲,從褥子上爬起來:“呐,長千金,我在這裏住了多久了呢?”

“赤帝和九王已在返回帝都的路上,所以……你大概在這兒待了有十日左右吧。”長千金不知從哪裏變來一隻食盒,所用皆是上好的紅木。她伸手揭開盒蓋,甜香味並著熱氣一同冒出來:“吃吧,是你喜歡的年糕和燒麥。”

“唔,謝謝你。”尉遲采微微紅了臉,將食盒裏的盤子一隻隻取出來。

待收拾好被褥,長千金就在她身邊坐下來,陪著她吃飯。

“長千金,你可以看到赤國發生的事,對吧?那麽……我從前那個世界的事呢?也能看到麽?”尉遲采咬著燒麥,嘟噥道。

不料一個爆栗子敲來,長千金秀眉一挑:“吃飯的時候別說話喔。”

嗚,她隻是隨口問問而已……

“那個世界的事,我看不到呢。”過了半會,長千金低聲答道,“抱歉。”

尉遲采忽然覺得自己在強人所難,於是立刻擺手搖頭:“不不不,不用道歉,我隻是問問罷了,絕對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長千金期期艾艾地轉過頭來看她,忽然嘻嘻一聲,咧開嘴笑了:“大采你真是心軟呢。”

為毛你也跟著叫大采……尉遲采欲哭無淚。

“是不是因為這樣呢,所以你比我更適合陪在小陛下身邊。”長千金側首微笑,再熟悉不過的輪廓下,藏著全然不同的美麗。“我喜歡將一切都掌控在手裏,對尉遲家而言,我必須這樣做,才能保存我的家族。對於我而言,隻有這樣做,我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活下去的意義?”尉遲采羽睫一顫。

“父親大人死後,棧哥哥被送走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談起長千金的真實經曆,尉遲采莫名地激動,專心聽她說話。“沒過多久,娘也去世了,丟下三歲的阿驍。偌大一個家族,我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支撐起它。所以……我請求二叔離開恭州,去皇城任職,並且將阿驍一並帶走。”

尉遲采捂嘴驚呼:“我的天,竟然是你讓阿驍和尉遲尚漳去帝都的?!你當時不是才六歲嗎!”六歲的女娃娃就能想到這些?世家子弟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

長千金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輕道:“你想多了,我隻是不想讓我最親近的人,看見我無能的、軟弱的一麵……”

“你真厲害,要是我,根本就隻會哭著喊爸爸媽媽快回來吧……”尉遲采讚道。

“不,你不會。”長千金轉過頭來,杏眸定定地瞧著她,“你雖然看上去溫柔好欺負,但骨子裏是不會屈服的人。”

……咦,她被稱讚了?尉遲采粉頰飛紅,“哦、哦……”

“我比你,隻是多了一個龐大的家族,所以,也沒什麽可佩服的。”長千金環住膝蓋,側首對她笑道,“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嗯。”要對自己有信心。

兩人默然一陣,長千金又問:“等回到赤國,你打算做些什麽?”

“我……舍不得天驕,想要回去,好生輔佐他。”尉遲采嘿嘿笑了兩聲,“是不是覺得我有戀【=_=】童癖?沒辦法啦,看見可愛的小男孩,就會情不自禁想要保護他們……”

長千金輕聲笑道:“沒什麽呀,其實看見長大的阿驍,我反而無法像你這麽坦然地麵對他呢。”

“是因為那時不知道這麽多前史吧。”尉遲采抓抓腦袋,“糟糕,現在經你這麽一說,我反而不曉得該以何種表情去見阿驍了呢。”

聽上去就像是被姐姐所遺棄的、不被重視的存在……

阿驍他,是不是這樣看待她的呢?

長千金哈哈哈脆聲笑起來,抬手拍拍尉遲采的肩,“你真有趣,現在會怕了?晚了晚了!”

笑過了,兩人又是一陣突然的沉默。

然後,尉遲采聽見身邊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她暗暗歎息,悄聲轉過頭來,見長千金雙手捂著臉,有晶亮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上身繃得死緊,肩頭微微發抖,大約是在極力壓抑體內的忐忑與哀傷。

尉遲采伸手過去,胳膊搭在她的背上輕輕拍撫,用現代人的方式安慰著這個生在古代的女孩。

“對不起……”

尉遲采轉眼看看她,她仍是捂臉低聲哭泣,嘴裏不住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阿驍……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姐姐……讓你過得這樣寂寞……”

“對不起……丟下你先走了……對不起……”

手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肩,尉遲采深吸一口氣,勉力逼回眼眶裏噴薄欲出的淚水。

*****

芙姬懶洋洋靠在榻邊看書,忽然聽見門邊的腳步聲,倏然抬眼。

“芙姬小姐,陛下和少將軍快要回來了。”煙渚略一欠身,沉聲道:“另外,聽說昭儀失蹤了,所以這次並未隨陛下他們一道返回帝都。”

“失蹤了?”芙姬擱下書冊,覺著很是不可思議。“皇祖母知曉此事麽?”

“自然知曉……對了,主子派婢子來問小姐,生辰想要怎麽過。”煙渚頓了頓,揚起眼眸:“主子打算,就在馥宮為您慶生。”

“我不喜歡馥宮,與其待在這個地方,還不如讓我回舒家去呢。”芙姬小嘴一撇。

煙渚的嗓音仍是一派平靜無波:“但是,您遲早得習慣馥宮。”

芙姬滿麵疑惑:“皇後住的地方,不是長夙宮才對麽?”

“對,可是在您及笄之前,馥宮必定會一直是您的居所。”

芙姬扁了扁嘴角,坐直身子:“這是皇祖母的意思?”

煙渚頷首:“也是舒仲春舒大人的意思。”

“祖父大人從來都會不考慮我的意願,哼……”芙姬翹起一隻小腳,煙渚自動上前來,替她小心套上繡鞋。

“芙姬小姐,一山難容二虎。舒家和尉遲家,注定隻能存在一個。”

煙渚抬起頭,正對上芙姬略顯瑟縮的眼神:“所以您與尉遲家的昭儀,隻能存在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