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黑風高。時至子時末,驛館前守夜的館丞抱緊了襖子和懷裏的手爐,疲憊得幾乎睜不開眼。他捏了把自己的臉,勉力要打起精神來,無奈片刻後又軟綿綿地合上眼,終是扛不住腦子裏的混沌,沉沉入睡。

待他的雙手從手爐上滑開,兩條黑影便悄無聲息地從暗夜中摸出,翻牆進入驛館內。

裏麵的守衛遠不及外頭那般輕鬆,到底是赤帝禦駕親臨,豐川縣的衙役幾乎都調來了這兒,將這間小小的驛館圍了個水泄不通,生怕漏過了一絲可疑的動靜。若再進入內院,便是由駐紮豐川的霜州師精銳,以及跟隨昭儀楚相而來的衛隊進行看護了。

回廊四麵點著燈,每隔五尺便有一名侍衛把守,幾乎尋不著死角。

然而,要對付這種人海戰術,也並非沒有法子。比如,使用手上的這包——迷藥。

一燈如豆,微光落在窗紙上,半捧暖黃妖嬈搖曳。

尉遲采側臥在榻上,半眯著杏眸,睡不著。

本是不想在意的,如今越是回避,越是要想起。一來二去,竟連覺也沒得睡了。她低低歎了口氣,翻身攏住胸前的錦被,眼波迷離,然腦中卻正在激烈地開戰。

天使阿采:他的微笑不是假的,對吧?還有,他看著她時莫名柔軟溫和的眼神,讓她懷有古怪的期待。就算他常常對她凶,對她沒完沒了的說教,可是他還是照拂著她。

嗯,刀子嘴豆腐心,分明就是要好好嗬護你,但又忍不住想把你變成更好的寶貝,所以要在你身上多費些唇舌。喏,楚逢君不就是那樣的男人麽?

惡魔阿采:P咧,你又在做少女情懷的春夢啦?楚逢君是什麽人,還需要你來YY?沒想起秦鑒曾說他是個惡霸嘛?沒看見他欺負天驕時的嘴臉嘛?沒聽說他的千萬件風流韻事嘛?沒發現他占著個未婚妻還到處拈花惹草嘛?你還這樣依賴他?

喂喂,到處看什麽看,說的就是你啦尉遲采!

天使阿采:惡魔阿采說得真難聽,活像這世上就沒有好男人了似的。

惡魔阿采:天使阿采就很屌嘛?你是穿越者,而他是NPC,記得了不,NPC!

……

“吵死了!”她抬手,呲牙咧嘴地掩住兩隻耳朵,“讓我睡覺啊啊啊!……”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道驚呼:“有刺客——”

接踵而來的是長刀出鞘的唰唰聲,以及亂成一片的:“刺客在哪兒?刺客在哪兒?”

“不好!是迷藥!”隨即又是一道呼喝,“保護陛下!”

尉遲采翻身坐起,下一秒,房門被人踢開,她趕緊用被子裹住自己,警聲道:“誰!”

“采兒,你沒事麽?”楚逢君的身影自紗簾後顯現。

尉遲采頓時鬆了口氣:“是楚相……”

臉上似又有熱意漸次湧起,還好火光幽暗,他瞧不清。

“昭儀!昭儀!你還好吧!”天驕嗷嗷叫著就從門口衝了進來,“昭儀!昭……也?怎麽又是你呀?”

楚逢君訕訕地笑了:“不好意思呢陛下,又是臣。”來擋駕了。

尉遲驍也跟了進來,軟甲未解,隨身的長劍業已出鞘:“那刺客撒了迷藥,怎麽辦?”

“沒有解藥嗎?”天驕轉過頭來。

尉遲驍搖頭。

“這一時半會也弄不著解藥……大家趕緊找塊布巾來,用水浸【據說危險】濕,緊緊掩住口鼻。”楚逢君起身走到擺著銅盆的巾架邊,“這兒還有水,大家動作快些,免得當真吸入迷藥。”

侍衛長立即傳令下去:“剩下的人,趕緊找塊濕布捂住口鼻!”

絹帕浸了水,楚逢君伸手向尉遲采遞來:“拿著。”

“……哦。”

她想要說謝謝來著,可是,又覺著有些奇怪。

嗯,這也算是……分內之職嗎?

天驕和尉遲驍也各自找了濕布擋在麵前,前者似乎不滿楚相站得離昭儀更近,於是小步跑來榻前,將這二人隔開。

“昭儀,你別害怕,朕會保護你的。”天驕仰起臉龐,兩片粉唇藏在濕布後,甕聲甕氣地說道:“而且外麵還站著那麽多侍衛,你盡管放心好啦。”

聞言,尉遲采和楚逢君對視一眼,她捂著濕布低聲苦笑,而他的笑意開至一半,卻驀地揚起眸子來,眼底掠過一絲清決冷色。

“……怎麽?”尉遲采也漸漸收斂了笑容。

毫無自覺地,她正在被他的神色牽著走。

楚逢君默然片刻,緩緩搖頭道:“沒事。”

月華清淺,透過窗紙投落在地上,錦被的緞麵與榻前,俱是薄涼的銀白色。

一室黑暗之中,半泓寒光自鋒刃上掠過,似是剖開夜空的一痕流星,又似是悄然降臨的凜冽殺機。

落足幾近無聲。兩根手指掀起錦被一角,現出榻上之人的蒼白臉龐,細細看去,這張臉龐上爬滿絲絲細紋,如裂痕般遍布這具身子的每寸肌膚。

這人劍眉入鬢,緊閉著的眼角略微上揚,若睜開來,該是一對極嫵媚的鳳眸。

刀鋒從暗夜裏全然亮出,以刀尖小心挑開這人的鬢發。

左耳耳垂上,一粒細小的黑痣現於眼前。

滿室沉寂的黑,忽然起了一道低沉的笑聲。那片刀鋒並未撤回,而是慢慢移至錦被之上,刀尖倒懸,雙手合握住刀柄,用力往下刺去——

“嘿嘿嘿……到底還是來了。”

刀光猛地一頓,未及反應,隻見一抹銀亮之色斜飛而至!

利刃入肉的割裂聲,血液嘩啦濺落窗紙,連那榻上之人也給灑了一臉鮮血。黑暗裏似有一個東西飛脫出去,誰人痛呼一聲,擰身撞破旁側的窗扇逃走。

“哪裏逃!”綠衣輕揚,即刻從那扇破窗追了出去。

下一刻,房門被人推開來,燈光自外間叢叢亮起,直入內室,迅速將黑暗驅散。

楚逢君手持燈盞進入內室,登時,一股新鮮的血腥氣撲麵而來。所幸手中還捂著那張濕布,眾人並未覺出太大不適。

“啊!”一名侍衛指向牆頭,“那扇窗戶破了!”

“好多血……”尉遲驍略微蹙眉,視線沿著血跡的走勢一路向上,直沒入窗欞外。他走到窗邊,確認了窗外還殘留著血跡:“……看來那賊人是受傷逃走了。”

楚逢君卻停在床榻對麵的牆根處,長指一點:“少將軍,你看。”

尉遲驍回過頭來,雙目瞪圓:“這是……手?”

“不錯,正是那賊人的手。”若是自己人受了這等傷,定然不會追出去了。楚逢君鳳眸帶笑,卻是十二分森冷。他向身後的侍從伸出右手:“拿刀來。”

一柄長刀遞來,楚逢君接過,翻腕掂了掂刀柄,手上一動,刀風倏地將這隻斷手外的衣袖劃破。

手肘的那塊皮膚上,一隻雙翅平展的鳥狀刺青顯露出來。

唇角輕巧勾起,楚逢君冷笑著吐出兩個字:

“夜梟。”

***

長指悠然撥開垂簾,披散的黑發後,碧色眼眸似是兩粒灼灼閃亮的綠寶石。

盯了眼前的楚逢君半晌,赤英堯皺了眉心,抬手掩住嘴,極優雅地打了個嗬欠。“相爺,這大半夜的……”他將發絲攏去耳後,現出臉龐一側的陰柔輪廓,“是打算擾民?”

楚逢君搖頭微笑:“非也,本閣隻是來瞧瞧世子睡得可安妥罷了。”

“呿,相爺這麽一折騰,縱是好夢也給攪擾了。”赤英堯甩來一記白眼,“怎麽,刺客沒捉著?方才那麽大動靜,本世子還以為相爺一個都不落,把人全逮著了呢……”

“世子抬舉了。”楚逢君不以為忤,接著笑道:“雖說沒逮著人,不過本閣倒也弄到了想要的東西……世子可有興趣看看?”

“腦子困得緊,就恕我不奉陪了。”赤英堯放下垂簾,又來一個嗬欠:“都別待在這兒了,本世子要睡覺。”

“世子別急嘛,本閣還有話要問世子呢。”楚逢君笑容更見愉悅,反而伸手撩起垂簾。

簾後的赤英堯極不耐地橫來一眼:“相爺,今晚您是打定主意了要擾人清夢麽?”

楚逢君倒是滿臉從容:“方才本閣聽下人來報,說是世子今兒個戌時初刻曾‘誤入’後院的小石屋。”

赤英堯眉梢一挑:“不錯,本世子無聊得緊,加上飯後散步消消食,就在驛館裏逛了逛。怎麽,那石屋有問題?”

“問題倒是沒有,”楚逢君唇線微微揚起,鳳眸下精光大作:“就是丟了個人。”

“丟了個人?”赤英堯失笑:“相爺啊,聽這口氣,您是在懷疑我了?”

“非也,本閣就是打算問問世子,你去石屋時,可有見到什麽異處?”

“……沒有,本世子不曾見過什麽異處。”赤英堯答得輕快。

楚逢君羽睫掀動:“當真沒有?”

赤英堯嗬欠連天:“相爺若是不信,我也沒法子。”

“原來如此……”沉吟片刻,楚逢君忽又笑道:“世子也見到了,咱們這兒實在算不得太平。所以本閣估摸著呢,自明兒個起,世子就時時跟在本閣身邊,一來圖個安全,二來也相互是個照應……不知世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