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州刺史同我家還算有幾分親戚。”赤英堯挪動身子,靠來尉遲采手邊。“上個月聽人說,他被刑部的人帶走了,至今也未回來。”

尉遲采不置可否地眨動水眸,“然後?”

“有人說他是遭了大麻煩……尉遲家的長千金剛到釜州不久,他就被帶走了,所以有人猜測,是不是他做了什麽讓長千金不快的事。”赤英堯悠然一笑,接著道:“可就算他再怎麽惹長千金不快,也輪不到刑部的人出麵,你說對不對?”

一絲極不祥的氣息在心底緩緩抽緊,尉遲采笑而不答。

赤英堯側頭看她:“據我所知,長千金前往翡城一事本就是機密,且從恭州入赤州,根本就不必經過釜州城,長千金也就見不到釜州刺史。所以如此說來,釜州刺史並非因為長千金的原因才惹禍上身……那,是因為什麽呢?”

“因為什麽?”尉遲采接話笑問。

赤英堯扯了扯嘴角:“有人說,釜州刺史是楚相的人。尉遲家的長千金入宮,無疑會成為楚相掌控朝堂的阻力,所以,楚相暗令釜州刺史扣下了長千金,再放了個替身到翡城來。”

尉遲采扣著門哈哈大笑起來。

赤英堯亦是微笑。

“真有趣的故事。”尉遲采揚唇點頭。

“昭儀過獎。”赤英堯笑道,“有趣是不假,但這個故事到底驚動了刑部,不知身為故事主角的昭儀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一個剛穿越來的小新人看見血淋淋的殺人現場,會作何感想?要知道做這個主角,她絕非心甘情願,若不是給秦鑒逮著了……

況且,更讓她覺著奇怪的是——她假扮長千金入宮,此事分明隻有她與秦鑒兩人知曉。秦鑒要她三緘其口,乖乖做個冒牌貨,她自然不曾找過刑部自報家門。

莫非是秦鑒的安排?

也不是說不通,隻是覺著,若暗令刑部提審釜州刺史當真是秦鑒所為,那麽她在宮中的自由程度,必定會比現在低上許多,畢竟她是個身負絕密的定時炸彈。

……不該啊。

“昭儀,您在想什麽呢?”赤英堯見她走神,眼中現出促狹的顏色來。

尉遲采甩甩腦袋,“沒什麽。本宮有些累了,世子請回吧。”

聽出她是在趕人了,赤英堯也不多費唇舌。“如此,昭儀這就歇著吧,告辭。”他衝她一笑,而後悠然轉身,走人。

尉遲采睨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這才抬手合上門扇。

所幸暮舟不在,否則方才自己與赤英堯的那番對話,定會叫她聽去。

“奇怪。”她蹙了秀眉,悄聲呢喃道,“難道真是因為長千金死在釜州,才讓刑部有所動作的麽?可這麽一來,秦鑒沒理由放我在宮中自由來去,更不會放我來霜州……”

這是不是意味著,除去她與秦鑒以外,還有人知曉了長千金的死訊?

當真越想越不對勁。

她走進內室,在榻邊坐下來,隻覺兩手掌心皆是一片濕潤。

究竟還有誰知曉她的身份?

***

兩日後。

“昭儀。”暮舟推開門扇,向正在案前看書的尉遲采恭身道:“外頭有個自稱是左營將軍的男人要見您。”

“哦?是謝將軍來了?”兩天前尉遲采讓他收走了鎮上的死雞加以調查,看樣子這會是來匯報情況的。“快請他進來。”說著,她起身整了整衣裳。

謝忠大步邁進屋來,見了尉遲采,他拱手一禮:“末將見過昭儀!”

“將軍不必多禮,快說說死雞的情況吧。”尉遲采指指麵前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死雞倒是沒什麽大問題,末將請人查看過了,說是公雞吃了奇怪的毒物,導致難以發聲,同時也因為中毒而死亡。母雞也有中毒的,可母雞對於這種毒物的反應十分怪異。末將仔細看過,這些母雞的雞冠比普通母雞要大出不少,早晨也學著公雞打鳴……倒是漸漸變得和公雞一樣了。”謝忠歎了口氣,“末將以為,這就是‘牡雞司晨’之異象的來由。”

尉遲采點了點頭,“看樣子那種毒物內有雄性激素,所以母雞會發生這種異化……”

“雄性激素?”謝忠莫名地眨眨眼。

“不錯,有些女人聲音較粗,喉結也較明顯,就是因為缺少足量的雌性【據說危險】激素。同樣的,給母雞喂食雄性激素,一樣可以帶來這種效果。”

見謝忠仍是一頭霧水的模樣,尉遲采擺擺手:“嘛,不說這個了。那些雞都處理好了?”

“雞是沒問題了,呃……不過,末將在帶人巡查駐馬村時,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病人。”

“哦?怎麽個古怪法?”

謝忠想了想,“隻怕說是說不清的。那病人現就在驛館外的馬車裏,昭儀還是隨末將來一趟,親自瞧瞧吧。”

馬車停在驛館門外,左營的幾名兵士分四麵把守著,不敢有絲毫鬆懈。

“謝將軍!昭儀娘娘!”見謝忠和尉遲采從大門步出,眾人紛紛抱拳行禮。

“有勞諸位了。”尉遲采來到馬車門前,挑眼看向謝忠,輕聲問:“就在裏頭麽?”

謝忠點點頭,伸手替她打起車簾,現出一團雪白的被褥來。

“走不得,連翻身也極是困難。”謝忠低歎,“稍稍一碰就出血,還很難止住。您還是上去瞧瞧,或許更分明些。”

馬車裏並不寬敞,加諸被褥裹著的這人已占去了大半空間,尉遲采不得不小心腳下以免誤踩。隨後謝忠跟上來,兩人在這人身邊蹲下來。謝忠小心翼翼掀起一角被頭,壓低嗓音:“昭儀請看這兒。”

一條蒼白的手臂現出來,手腕細瘦,手指修長。尉遲采定睛看去,發現這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乳白細紋,似是蛛絲一般縱橫牽連,裹滿了手臂上下。

“這是……”她蹙起眉心,“什麽東西?”

謝忠探出一根指頭,輕輕點在這條手的手背上,略微往下一抹,隻見皮膚上現出數條開裂的傷口,立時便有嫣紅鮮血滲出來。

尉遲采怔怔然地盯著血色,這才反應過來,那些蛛絲似的東西並非皮膚表麵的紋路,而是裂痕——就像花瓶上為人刻意所製造的龜裂一般。

“……這個人,全身都是這樣?”她指著這條手臂,聲音有些顫抖。

謝忠點頭,從懷裏取出一方布巾,小心替擦去臂上的鮮血。“駐馬村的一戶農家在山上撿到他,聽他們說,那時病得還不似現在這麽嚴重。他們也給他找過郎中,郎中隻當他是皮肉傷,開了不少藥劑,卻絲毫不見起色。”

尉遲采的視線移至這人的頭部,抬手輕輕掀起蓋在上頭的被麵。

意外地,眼前現出一張生得很是清秀的臉來。眉眼間凝著一股颯然英氣,薄唇如刀,隻是沒有血色,皮膚也白得病態,烏黑長發散在軟枕周圍,與被褥和他的臉色對比鮮明。

“天……”

尉遲采倒抽一口氣——這人的臉上也布滿了龜裂的紋路。

大約是覺著吵鬧,這人的眉峰稍稍蹙起,複而舒展開。然不過是這樣的輕微動作,他的眉心也裂開來,現出一痕殷紅血跡。

尉遲采趕緊找出絹帕來,想要替他擦血,又不知該用怎樣的力道下手。

“請讓末將來吧。”謝忠伸長手臂,擦去他額心上的血。

尉遲采抬手撫額:“……怎麽會這樣呢?這究竟是什麽病症啊?”

謝忠收回布巾,沉吟片刻:

“末將以為,這並非普通病症,而是蠱毒。”

***

若木蹲在石屋裏,百無聊賴地用稻草杆撓著頭皮。忽然,不遠處傳來輕軟的腳步聲,很快便到了麵前。

他慢騰騰抬頭,見到一襲明紫色廣袖錦衣,外罩銀白狐裘。尤其那狐裘的上乘質地,絕非一般富戶能擁有。再往上,是一張白皙秀氣的女人的臉,眼睛烏黑幽深,紅唇邊掛著三分俏皮。

“你就是楚相捉到的那個蠱民?”女子開口時,嘴角的弧線輕柔揚起,像是在笑。

若木嗯了一聲,問:“你是……”

“我叫尉遲采,是赤帝的昭儀。”女子毫不避諱,直視他的雙眼,“聽說你會使用蠱?”

“蠱民沒有不會使蠱的,否則我們就夠不上這個名字。”若木得意地答道。

尉遲采笑起來:“太好了,我有事要請你幫忙。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叫作若木。”若木半眨眨眼:“昭儀要找小人幫忙?小人可是楚相的階下囚……”

“不錯,可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尉遲采頷首道,“安心,楚相那邊,我自有對策。”

鑒定蠱毒,蠱民自然是專家。

若木被押來驛館門前。為防他逃跑,他的身邊總共跟了七名侍衛,手上的枷鎖也未解下。尉遲采站在車邊衝他招招手,“這裏。”

謝忠抱著雙臂守在昭儀的身邊,以防蠱民亂來。

“昭儀,您要小人做什麽?”若木悄聲問。

“來看看這個人,看他究竟是什麽病。”尉遲采領他上車,嗓音隨即壓低。

若木半信半疑地爬上馬車。

被子掀開一角,手臂露了出來,還帶著方才殘留的血跡。裂痕密布,尉遲采手下極小心,生怕再碰傷了這人。

“是什麽蠱?”她低聲問。

若木看了一陣,答道:“似乎是龜甲蠱,中蠱者渾身如燒灼後的龜甲般龜裂,稍有碰觸便致出血,是很能折磨人的一種蠱。”

“你能確認是龜甲蠱?”她又問。

“應該錯不了,小人以前也曾製過龜甲蠱。”

尉遲采歎了口氣:“要怎麽解?”

“通常說來,藥材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下蠱之人的血。”若木解釋道,“因為大多下蠱人就是養蠱人,蠱又以他們的血來飼養,所以解蠱時,需要他們的血作引。”

“那就麻煩了……蠱民這麽多,天曉得誰才是下蠱的那個人?”

尉遲采說著,放下被角遮住這人的手臂,再掀起覆在那人臉上的被麵。看到他緊蹙的眉心,她不禁又要去摸絹帕,等著替他擦血。

“他是……!”若木突地叫起來,“他怎麽會……”

尉遲采回頭,見他瞠目結舌的模樣,便好奇道:“怎麽,你認識他?”

若木的臉上滿是驚喜:“認識,當然認識!他就是九王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