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綾麵折子“啪”地擲在地上,雖說力道不大,可到底是赤帝動怒的信號。眾人皆小吃了一驚,莫不挑眼看向王座之上的那個小孩,暗自噤聲。
堂下站著的尉遲尚漳不動如山,反而眉梢一挑:“陛下,臣隻是把霜州的情況呈報於您而已,請您息怒。”
“什麽土偶流淚、泥土滲血!簡直是一派胡言!那種土捏的玩意也會流淚?笑話!”天驕的脆嗓回蕩在龍儀殿內,帶著來由不明的焦躁:“還母雞司晨?母雞要是會打鳴了,那公雞又該幹嘛!”
“陛下,兩日前霜州豐川便出現了如此異象,臣隻是據實呈報。”尉遲尚漳再揖。
在他看來,泥偶流淚、泥土滲血、母雞司晨不過是民間用異象來做讖語,究竟有幾分實幾分虛,都還值得考量。隻是這些異象大多不會自然出現,也就是說……有人打算用讖語來造勢。
造誰的勢呢?隻要想到這等異象位在霜州,答案便不言而喻。
天驕努力平息下怒火,小胸脯的起伏慢慢變緩:“……那依尉遲卿看來,此事當如何處置?”
“回陛下,自然是先摸清異象來處,再詳加勘察。”
立在左側的壽王微微眯起眸子,琥珀色的瞳孔中凝起一絲銳利雪光。
“母雞司晨……麽。”他輕笑出聲,“陛下,隻怕這些個異象意有所指呢。”
天驕斜來一眼:“哦?依皇叔的意見,這‘意有所指’指的又是什麽?”
“牡雞無晨。牡雞之晨,惟家之索(注)……”壽王的視線在殿內朝臣的麵上走了一遭,最後定在了不遠處的馮子秋處。“馮老,您想必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如由您替陛下解釋一番?”
好大一個燙手山芋!馮子秋臉色一沉,躬身答道:“微臣淺薄。”
壽王的笑意更盛,轉身麵向天驕:“陛下,前些日子霜州境內的稟陽縣縣令猝死家中,此事已上呈吏部和刑部查察,目前還不知死因為何。隻是聽說當地正流行著蠱術,有人稱這位縣令是遭了蠱。”
“稟陽縣?”尉遲尚漳眉心一蹙:離豐川倒是近得很……
“此事朕知道。”天驕擺擺手,“皇叔的意思,莫非是說這些異象皆由巫蠱所為?”
馮子秋終於冒頭了:“陛下,我赤國千百年來禁絕巫蠱,那些陰使巫蠱之人該殺!”
“會有人無趣到對當地母雞下蠱麽?”壽王嘴邊帶笑,眸光卻是森冷逼人。
“所以才說那是巫術!”馮子秋斷言。
果真一派無稽之談……壽王冷笑一聲,對天驕道:“陛下,臣聽聞楚相與昭儀一行已到了豐川。”
此言甫出,殿內登時嘩然一片。
“這牡雞司晨莫非是指……”
“哎呀呀胡說不得,沒瞧見尉遲大人還在那兒麽?”
“可是現下在霜州的不正是……”
尉遲尚漳施施然回過頭來,正對上壽王的眼神。兩相冰冷碰撞,壽王怡然地勾唇,而尉遲尚漳則是從容地拂去袖口的褶子。
對麵的金庭秀咳嗽一聲:“諸位大人,請肅靜!”
殿內群臣收聲站好,目光不約而同匯到了壽王與尉遲尚漳處。
天驕深吸一口氣,亮開嗓子:
“既然昭儀在豐川,此事便交與她處置。”
尉遲尚漳蹙眉,壽王卻是笑吟吟地向天驕一揖:“陛下英明。”
***
睡過兩日,整個人似乎都沒了精神。尉遲采在榻上坐直身子,左右晃晃腦袋——很好,不疼了。她伸長脖子往門縫裏看去,除了武醜,似乎沒見到其他人。
可是肚子餓了……她掀開錦被,隨手披了件外套躡手躡腳下床來。
屋內的桌上擺著兩本書,翻過封皮來,是《襄州圖誌》和一卷沒名字的手稿,看上去頗有些年代了。
這不是她帶來的書冊,那就該是楚逢君的了。
說起來,這些日子她一直霸著他的床榻,那他睡哪兒?地上?
想到這裏,她訕訕地牽動嘴角:不可能的,楚逢君有各種地方可以睡去,比如花樓……
“這種情形下,豐川的花樓還照常營業麽……?”她扁了扁紅唇,嘟噥著轉過身子來,“嚇?!”
楚逢君正卷了簾子靠在門邊看她。
“啊也……”尉遲采擠出倆字,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相爺劍眉一挑,麵色不豫:“嗯哼……”
“我好了!”尉遲采趕緊抬手,嘿嘿笑著比了個V字。
站在門邊的武醜不敢偷看,隻得背轉身去,卻不小心瞥見主子氣得發抖的拳頭。
“你以為好了就能再穿少點?你以為好了就可以光腳踩地上?給我滾回床上去!”
“我不小心的……”
“現在是冬天!你長沒長腦子啊!”
“我我我馬上就回去……”
“尉遲家怎麽生出你這種感覺遲鈍的笨蛋來的?我回頭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
……
待裏頭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武醜憋不住好奇,悄悄探頭看了一眼。
相爺用錦被將昭儀裹得密不透風,好似寶貝自家娃娃那樣,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嘴裏還低聲哄著什麽。
尉遲采紅了臉,瞪眼看楚逢君動作熟練地用被子將自己捂了個嚴實。他的長發在她麵前來回掃蕩,沉水香沁人心脾。
“真是叫人不省心。”楚逢君蹙眉低聲道,“本閣哪有那麽多時間來看著你?你就不能自己照顧自己麽?赤英堯那家夥就要到了,若是看見一個半死不活的昭儀,豈非要他興衝衝地去參上我一本?”
“……是,勞相爺費心了,可是我真的好了呀,總不能一直這麽待在屋子裏不出去吧?”尉遲采苦笑,“若是相爺真忙不過來,不妨帶著我,說不定還能幫上什麽忙呐。”
“你能幫什麽忙?別給本閣添亂就不錯了。”楚逢君直起身子,抱臂看著她,“況且左營裏都是一群男人,你跟著去幹嘛?”
“天驕派我來霜州也不是為了玩,好歹得讓我有點事做呀。”
楚逢君睨了她半晌,唇角緩緩勾起:“你難道不知你該做什麽嗎?”
“哈?”尉遲采一愣,“我……該做什麽?”她來霜州,不就是平亂麽。現在亂也輪不到她來平,她還能做什麽?
“本閣聽說,臨行前你二叔給了你一件有趣的東西。”楚逢君眼底起了些複雜的意味。
尉遲家的令牌和佩環?尉遲采稍稍回過味來。
不錯,長千金到霜州來究竟為何?她想知道的,應該是十年前尉遲尚瀾的死因——“不僅僅是墜馬那樣簡單”,這就是二叔不斷向她傳達的意圖?
見她眸光漸凝,楚逢君心知她是明白過來了,於是微微一笑:“想知道什麽,就自己去尋找答案,需要本閣幫忙之處,盡可開口……不過首先呢,你還是得把衣裳穿好。”
尉遲采咧嘴笑了,動動身子:“這不還裹著被子麽,請相爺容小女子起身才是。”
楚逢君嘴角一僵,這才背轉身去:“……抱歉。”
“相爺,昭儀。”屋外傳來暮舟略顯遲疑的聲音,“那個……楓陵王世子到了。”
***
冰玉瓷茶盞裏白煙嫋嫋,琥珀色茶湯上映出一張精致絕倫的臉。
修長潔白的手指攏在茶盞邊,泛著柔和珠光的指尖輕扣桌麵,發出篤篤聲。鴉黑長發隨著他轉頭的動作簌簌滑落襟前,墨色襯著一襲水綠華服。腕間的烏金鐲子現出半截來,乳白寶石鑲嵌其上,暗紋形似一隻張開翅膀的鳥。
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並不抬頭,直至那人走得近了:
“世子,許久不見。”
華服男子低笑一聲,揚起眸子——這是一雙碧如翠玉的眼眸,隔著茶盞內升騰的霧氣,眸底有碧綠光暈璀璨異常……
一如藏著無數秘密的妖冶深淵,又兀自染了咄咄逼人的豔。
末了,男子勾唇搖頭:“楚相,如果可以,我真是不太想看到你呢。”
楚逢君笑得風情萬種:“哎,英堯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本閣可是很期待見到世子啊……”他將後頭的尉遲采拖來身邊,“喏,昭儀我也給你帶來了。”
赤英堯點了點頭:“我看見了。”說著起身來,緩步走到尉遲采跟前。
他的身材高大挺拔,甫邁進屋中時,尉遲采便嗅到一股說不上名字來的香氣,清新中帶著媚甜,意外適合麵前這個麵容妖冶的男子。而那時起,她便注意到那雙瑩綠惑人的眼眸緊緊鎖定了自己。
唔……奇怪的、被瞄準的感覺。
“尉遲尚瀾的女兒。”赤英堯的嘴唇緩緩翕動,綠眸中燃著詭異的火光。“……幸會。”
尉遲采眉心輕蹙,竟後退了一步,杏眸與赤英堯直直逼視。
——這個人,很危險。
楚逢君不著痕跡地伸出手來,拍上赤英堯的肩膀,將他與尉遲采隔開,麵上微笑道:“別這樣盯著她看,她可是天驕帝的昭儀。”
赤英堯轉眸掃一眼楚逢君,牽唇笑了:“楚相不是知道麽,若非太祖妃那個老妖婆從中作梗,她可就是我的夫人了。如今在我麵前說這種話,就不怕我翻臉?”
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好了,別生氣麽,難得見一次麵,還弄得這般劍拔弩張。”楚逢君苦笑著轉過頭來,“昭儀也別害怕,世子他沒有惡意。”
“嗬嗬嗬……”尉遲采幹笑三聲。
沒有惡意?那她渾身的戒備又是從何而生呢?
(注解:牡雞司晨,惟家之索——《史記》文載,王曰:“古人有言‘牡雞無晨。牡雞之晨,惟家之索’。”這話的意思是武王說:“古人有句話叫做母雞不報曉;母雞報曉,這戶人家就要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