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川在霜州西南,地勢平緩,無山巒作屏障,也無河川作天險。往北是一望無際的霜州平原,往西則是雷仞山脈和綸州丘陵,往東除去楓陵郡和尹州外,便是紫國。然而豐川並非從王域赤州直通霜州的唯一路徑,西麵和東南麵還各有一條官道,所以豐川雖為門戶,也還算不得軍事要塞。
“如今九王一係亂賊在北麵的駱城,而州軍卻待在南麵的豐川,豈不是南轅北轍了?”楚逢君負手立在門邊,“這個問題,方才在左營時,本閣已問過左營的房將軍。據他們說,豐川附近有邪教教眾聚集,那幫人自稱是襄州蠱民。”
武醜濃眉挑起:“襄州蠱民?”
楚逢君點頭:“不錯,蠱民。本閣聽說十日前稟陽縣令猝死,仵作疑是歹人下蠱所致……而赤國早在千年前便禁絕巫蠱之術,驅蠱害人更是天理難容,所以,刺史派出左營大軍,是為了鎮壓這些邪教蠱民。”
“霜州究竟怎麽搞的,又是九王起事,又是巫蠱作祟……”武醜抓抓腦袋,見楚逢君垂首低笑,不由得問道:“主子,左營那些人該不會想讓您幫忙剿滅蠱民吧?”
“必須得幫,這本就是咱們的分內之責。”相爺湊近些來,鳳眸下泛起深淺莫辨的光暈:“這些襄州人可不是平白無故冒出來的。你要知道,若無這群蠱民相助,九王便不是九王。”
武醜一愣,猛然想起——當年二王策反事敗,九王正是被流放到了南方的襄州!
見他雙眼放光,楚逢君知他定是明白過來了,輕笑道:“當然,這還隻是本閣的猜測。若真要細究起來,就算有襄州人相助,九王的身份也仍舊堪疑。所以呢,這個猜想本閣並未告訴房將軍,待他將那些個蠱民抓來審過,自然也就能打消疑慮了。”
武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問:“主子,那咱們是留在這兒打蠱民呢,還是繼續往州城去?”
“去州城。這邊本閣已讓文淨留下探聽消息,州城那邊還有貴客等著,耽擱不得。”楚逢君笑得一臉高深莫測:“要是沒猜錯,那位楓陵王世子可是迫不及待地要見咱們昭儀呢。”
“楓陵郡王……想見昭儀?”這是哪門子關係?
楚逢君卻不再多言。他側首看著榻上熟睡的尉遲采,嘴角漸漸抑下。
***
帝都皇城,丹篁殿。
天驕慢吞吞從奏折中抬起頭來,見到麵前這人,眉梢一抖:“……你來幹嘛?”
“來看看陛下有沒有乖乖批折子。”芙姬笑嘻嘻地站在書案前,玫瑰紋闊袖夾襖襯著一襲粉白底撒花百褶裙,直映得她小臉明豔如花。“昭儀姐姐臨走前可是交代過了,陛下若不老實點,回來就要沒收您的寶貝玩具。”
……死女人,居然拿九連環來威脅他?
“哼。”天驕冷哼一聲以示不屑,低頭繼續看折子。
芙姬在往常尉遲采的位子上坐下來,四下瞧了一番:“咦?怎麽沒見阿驍哥哥?”
“朕怎麽知道。”天驕頭也不抬。
“往常阿驍哥哥都跟著您,您怎麽會不知道?”芙姬不依不饒。
“……閉嘴,朕忙得很。”
聞言,芙姬嘟起小嘴,“本來還想找阿驍哥哥一起烤番薯,沒想到……唉,我還是自個兒回馥宮烤去吧。”說著就起身拍拍裙子,往殿門外走去。
烤番薯……烤番薯……烤番薯……
天驕暗暗咬牙:不行!朕是一國之君,豈能做如此孩子氣的舉動!
芙姬走到門口時回頭瞟一眼天驕,見他滿臉猶豫,偷笑一聲,又轉過身來再問:“陛下,您真不知阿驍哥哥在哪兒嗎?芙姬好不容易才讓人弄來這些番薯的呀……”
天驕把心一橫,悲憤道:“不知道!”
“難不成……”芙姬麵帶訝異地看著他:“陛下也想吃烤番薯?”
“……”天驕無聲慘叫。
“陛下?”芙姬再喚。
天驕擱下筆,起身從禦座上走下來,作嚴肅狀:“朕帶你去找他。”
笑話,天驕怎可能不知阿驍的去向?
“啊,陛下……還有芙姬?”太仆寺的禦馬苑裏,尉遲驍正在給一匹馬喂食。“你們怎麽來了?”
他比較在意的是,天驕明明不喜歡芙姬,怎麽會和她走到一塊去了?
“阿驍哥哥,你果然在這兒啊!”芙姬歡叫一聲,提著裙擺小跑過來:“你在做什麽?”
尉遲驍暗暗歎了口氣,勉強擺出笑臉:“喂馬。”
像是應和這句話似的,站在麵前的紅鬃馬呼嚕嚕打了個響鼻,腦袋親昵地拱了拱尉遲驍的手臂。尉遲驍抬手摸摸馬鼻子,把手裏剩下的半截胡蘿卜塞給它。
“它要吃胡蘿卜?”芙姬瞪大水眸,“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吃胡蘿卜的馬呢。”
她的一雙小手環著尉遲驍的胳膊,讓天驕看得很是不爽,遂冷颼颼地揚聲道:“馬就是喜歡胡蘿卜,沒見識的女人。”
尉遲驍愣愣地看著天驕轉身,又聽小陛下側頭哼道:“舒芙,現在人也找著了,趕快吃你們的爛番薯去吧!”
……這啥跟啥?尉遲驍眨眨眼。
天驕越想越氣悶,埋頭往回走,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忽然胳膊一緊,他慢騰騰回過頭來,如墨黑眸緩緩眯起,兩個字硬邦邦地跳出唇邊:“……鬆開!”
芙姬紅唇一扁,怯生生地縮回手去:“陛下恕罪,可是您真的不一起去吃番薯嗎?”
“不去。朕是什麽身份,豈能同你們一起胡鬧?”天驕拂去袍袖上的褶子,眼神飄向不遠處的尉遲驍,冷聲道:“別忘了朕交代的任務。”
尉遲驍哭笑不得:“陛下您先等等,什麽番薯?”
天驕又是一聲冷哼:“還能有什麽番薯?這個女人大大咧咧跑來朕宮裏要人,就是為了讓你和她一起烤番薯去!”
場中靜了半晌,天驕漲紅了小臉,折返身大步往回走。
“不是,陛下……”尉遲驍撫額:他什麽時候說過要去烤番薯了?
那個金紅龍袍的小身影在太仆寺門前一頓,又見兩名紅衣宮人飛奔而至,同天驕急急忙忙說了些什麽,天驕便立刻隨他們匆匆離去了。
尉遲驍皺著眉心歎了口氣,轉眼看向一旁的芙姬:“你跟陛下說了什麽,他怎麽會氣成這副模樣?”
“我就是去丹篁殿找你啊,可是陛下說你不在,我告訴他想找你一起烤番薯……”芙姬無辜地眨巴著晶亮水眸,“後來我問他……是不是想和我們一起烤番薯……”
“他當然想。”他們倆一起長大,陛下什麽性子,他再清楚不過。“然後呢?”
芙姬垂下腦袋:“……然後陛下就帶我來這兒了。”
“走吧,別管什麽番薯了。”尉遲驍一把拖過芙姬的手腕,拉著她往方才天驕離開的方向追去。
***
尉遲采醒來時腦袋疼得厲害。
“昭儀?”暮舟端來熱水,見她臉色極為蒼白,頓時吃了一驚:“昭儀,您怎麽了?”
“不知道啊,就是頭疼。”她使勁按壓著腦袋兩側太陽穴,企圖減輕痛楚,可是指下虛軟無力,臉頰上已是一片冰涼。暮舟趕緊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蹙眉怪道:“也沒發熱,可為何頭疼呢?”
該如何形容這種疼痛?像是有一麵鼓深藏在腦核中,隨著她輕微的動作發出巨響,傳來源源不斷的、漣漪般的痛感。並不劇烈,隻是一陣緊似一陣,鼓麵敲擊不停,痛楚也就不停。
“您忍著些,婢子去叫大夫來。”暮舟放了水盆,扶著尉遲采重新躺下,然後慌慌忙忙跑出屋去。
疼痛勉強減輕了些許,尉遲采輕吸口氣,臉上總算找回些溫度。
不多時,門口傳來武醜的呼喝聲:“我管他什麽人,不許進去就是不許進去!”
“可是昭儀頭疼……”暮舟的嗓音略微拔高。
“相爺有令,可疑人等一律不許進去!”武醜儼然一介門神,“要診病,那就自己想法子吧!”
“你這是欺人太甚,相爺何時下過這種命令了?”
武醜冷哼一聲,不答亦不讓開。
“你看清楚,這可是宮中的禦醫!”暮舟幾乎用吼的。
武醜腦袋一擰:“本大人沒見過他。”
暮舟急得直跺腳,咬唇想了一陣:“相爺去哪兒了?”
“無可奉告!”武醜抱臂冷道。
“若是昭儀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麽?”暮舟腔調一變,轉作冷笑,“我們昭儀在相爺心目裏何等地位,又豈是你這種粗人能比的?”
武醜氣急:“晾她何等地位,也比不過未來的相爺夫人!再說了,她一個後宮嬪妃,難不成還想背著陛下在外頭勾漢子?”
咦,這話貌似把相爺也一並罵進去了呀。
“……咳。”
又聽見門外有人倒抽一口涼氣:“……主子。”
楚逢君負手站在廊道裏,著一襲深紫底雲紋錦袍,外罩黑貂裘,裘皮的毛色油光水滑,套在他身上便是一派咄咄逼人的貴氣。他似笑非笑地望著這二人:“怎麽,接著說啊。”
武醜黑著臉垂下腦袋:“屬下出言無狀,望主子恕罪。”
“出了什麽事?”楚逢君轉向暮舟。
暮舟趕緊將尉遲采的症狀說了一番,見楚逢君的眉心漸漸蹙起,這才鬆了口氣。
“大夫婢子也找來了,望相爺放大夫進去替昭儀診治。”
武醜的臉色再黑一分。
“原來如此。”楚逢君點點頭,隨即在武醜的肩上一拍:“武醜,這是宮中此次欽點隨侍的禦醫,你不必太過緊張。”
“……是,請進。”武醜乖乖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