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采隻覺渾身瞬間涼透,微微瞪大的杏眸中起了驚詫之色。
這麽快就要穿幫了?還是在這個手握自己各種囧的男人麵前……
“……怎麽了?”楚逢君發現她的異樣,修眉微蹙:“分明就是如此,本閣說錯了麽?”
“不,沒有錯……”她長出了口氣。“宰輔大人教訓得是,臣妾受教了。”
原來他隻是隨口說說?
楚逢君撇了撇嘴角,放柔了嗓音:“我不是在訓你,采兒,你對這種事也太遲鈍了些。如今你是天驕帝的昭儀,也是尉遲家與士族的代表,若無意外,你便是將來皇後的人選……可是舒家的女兒,你不能不防。”
“相爺是要我防著芙姬?”尉遲采覺得有些好笑,“防著一個不過十歲的孩子?”
聽這口氣,分明就是不認同他說的那些道理。又聽尉遲采笑道:“若說我真正該防的人,相爺,您不就正是這其中一個麽?”
楚逢君忽然露出極不耐的神色:“既然如此,你今晚為何要應約前來?”
“我……”
她就是想來而已。雖然口口聲聲說著要防他,可她的所作所為,卻無一是在靠近他。
真是很奇怪……不知為何,她不害怕他,就算他是她的敵人。
“你聽好了,采兒。”楚逢君握住她的雙肩,鄭重道:“舒家不會做無用之功,就算是送個小女孩進宮來,也絕對有所圖謀……我擔心,他們要對你下手。”
她又迷惑了:你為何要擔心?
這話並未問出口來,她隻是垂下頭不看他。“請宰輔大人放心,與尉遲家為敵,舒家討不著半點好處。除非他們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很可能會被尉遲家反噬,不對麽?”
“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了。”楚逢君低聲說著,從袖籠中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物事,塞進她的手裏。“你收著這個,有什麽事就讓人拿著它去碧璽殿。”
“碧璽殿?”她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地方,從前與壽王閑逛時,也未曾看到過叫做碧璽殿的宮室,“在哪兒?”
楚逢君微笑,“在重華宮以北,永熙宮西麵。離你的馥宮的確是遠了點,不過……作為你的保命符,也足夠了罷。”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發:“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去那個地方,可記住了?”
她看著手中的白玉令牌。牌子邊沿鑲了一圈黃金,中間平整處是用陰文鐫刻的“碧璽”二字,尾端垂著串有大顆東珠的明黃色流蘇。
“相爺。”她低低開口道,“我不是你的敵人麽,為何要給我這個?”
楚逢君側過臉,目光從她麵上移開:“以後……你自明白的。”
唔,以後麽……?她垂下眸子,心裏有些莫名的期待。
“好了,要說的話也說完了,你早些回馥宮歇著罷。”楚逢君忽然露出笑容。
不懷好意的笑容,嗯。
“還是相爺先請吧,妾身還得在此查找些書冊和資料。”尉遲采亦是滿臉和藹可親。
楚逢君搖頭:“不看著昭儀先走,本閣心內難安。這查找資料的事,不如明兒個再來辦。”
這個奸猾的男人,定是對她出入天樞閣的法子起疑了……尉遲采笑得分外燦爛:“請相爺安心,此地乃是禁苑重地,四麵皆有羽林衛把守,您不必太過擔憂,先行便是。”
“也好,”楚逢君點點頭,唇邊勾起一抹舒緩的弧度:“昭儀不送送本閣麽?”
送你個大頭鬼!要是給羽林衛看到她半夜私會宰輔,她還要不要在這裏混了啊?莫說秦鑒要滅了她,就連太祖妃也不會手軟的!思及此,她立即福身一禮:“婢子恭送相爺。”
哼哼,這算是送了吧?
楚逢君搖頭失笑:“這次就饒過你。”而後低低一歎,轉身離去。
看著他漸遠的背影,尉遲采心頭緊繃的那根弦總算放鬆了些。還好他沒死纏著要送她回馥宮,否則這原本已經就寢的昭儀突然出現在馥宮外,要如何向眾人解釋呢?
她垂頭,手中的金鑲玉令牌沁涼如水。
……碧璽殿麽。
***
翌日有雨。
這是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尉遲采和芙姬坐在馥宮的花廳內喝茶吃點心,看著欄外淅淅瀝瀝的雨水將石獸染作深青色。簷角垂下成串的晶亮雨珠,滴落在玉階上,一片叮咚作響,如佩環相擊,清鳴不絕。
尉遲采手捧太祖妃賜下的玫瑰露,望著雨珠出神。
……像極了那滴在他指尖凝結的、她的眼淚。
“芙姬討厭下雨。”身旁的小姑娘輕聲說著,啜飲一口玫瑰露。
尉遲采抿唇淺笑:“說得不錯,我也討厭下雨……裙子衣裳都濕答答的,怪不舒服。”
暮舟換上來一碟新製的紅豆糕,又替兩位主子細細分切了糕餅。
“昭儀姐姐,咱們今天要一直待在馥宮嗎?”芙姬問。
“不,待會我就送你去太祖妃那兒。”尉遲采笑道,“你喜歡待在重華宮,對不對?”
芙姬點了點頭,半晌又搖頭:“芙姬想和阿驍哥哥一起玩。”
“阿驍有他要做的事,咱們不能打擾他。”尉遲采摸摸小姑娘的臉頰,“等阿驍閑下來,咱們再去找他玩,可好?”
芙姬咬著糕餅,花瓣似的小嘴沾上些豆麵。尉遲采笑了笑,抬袖用絹帕拭去那點調皮的粉末。小姑娘揚起水盈盈的眸子,唇角彎彎笑靨如花:“昭儀姐姐也嚐嚐。”
尉遲采應了,把她夾起的一塊紅豆糕納入口中。
“芙姬,”尉遲采狀似隨意地說道,“是不是因為你掛念太祖妃,這才進宮來小住幾日?”
芙姬咽下玫瑰露,答道:“是祖母她想念芙姬,就讓父親送芙姬進宮來了。”
哦?是太祖妃的意思?
可這就奇怪了……既然是太祖妃讓芙姬進宮來陪她,為何這孩子到了宮中,她又推說身子不便,將芙姬丟給自己照顧呢?
尉遲采垂下羽睫,“從前太祖妃想念芙姬,也都是如此讓芙姬進宮來陪她麽?”
芙姬想過一陣,點了點頭。
嗯……莫不是自己多心了?尉遲采暗歎一息,換了個話題:“我一直很好奇,芙姬和阿驍是怎麽認識的呢?”
“昭儀姐姐知道踏青節嗎?”提到踏青節,芙姬的小臉上立時現出興奮之色,“就是每年開春的時候,大家一起出遊玩樂。芙姬和阿驍哥哥就是在前年的踏青節時認識的,當時我們還一起放了紙鳶喔。”
不過尉遲采穿來時已是夏季,顯然錯過了春天。她微笑道:“芙姬喜歡阿驍麽?”
“喜歡啊。”芙姬答得迅速,“芙姬最喜歡阿驍哥哥了,他的那匹棗紅馬好可愛的,一點都不凶,還和芙姬很親近呐——”
哦呀,到底是小女娃,尚且體味不到這“喜歡”二字的含義。
不過這樣也好……阿驍到底是尉遲家的嫡子,日後定要接管尉遲家成為宗主,在朝堂之中獨當一麵,屆時他要麵對的便是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或許會連真正的朋友也所剩無幾……所以,至少讓他在童年的時候保有一份純真的友誼吧。
待雨勢小了些,尉遲采便帶著芙姬往重華宮去。
“實在是對不住,昭儀。”前來通傳的紅衣女侍正是太祖妃跟前的畫眉,她滿麵歉意的笑容,輕聲說道:“太祖妃昨兒個又犯了病,今天不見任何人,還請昭儀體諒則個。”
……昨天見太祖妃不還好好的麽,怎麽轉眼就病了?
“可是芙姬她……”尉遲采看看跟在身邊的芙姬,小姑娘也是一臉擔憂。
“實在是抱歉,太祖妃擔心將病氣擴散,特地囑咐過婢子不能讓任何人入內……”
怎麽辦呢?難不成把芙姬一同帶去丹篁殿?
尉遲采暗自搖頭,可又實在沒法子——總不能把她獨自丟在馥宮裏吧?
“芙姬,”她拉著小姑娘的手:“咱們去找阿驍哥哥,好麽?”
芙姬雙眼放光:“好!”
“可是你聽好了,咱們不是去玩的,阿驍哥哥也在做正事。你要乖乖地跟著我,不能亂跑亂說話,好不好?”尉遲采認真道。
“好!”芙姬忙不迭點頭,“芙姬很聽話的!”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走吧。”尉遲采摸摸她的腦袋,笑道。
***
一隻繡囊無聲地躺在紫檀木條案上。水紅緞麵,上頭以五彩絲線繡作大朵豔麗的牡丹,針腳細密用色考究,看得出手工是極好的。
繡囊下頭壓著一方雪白的絹帕,隻是大半已染了深褐的痕跡。
兩根修長的手指將它拈起,緊緊揉進掌心。
“……沒有金茯苓的滋味很難受吧?”略顯沙啞的男聲低笑道,“瞧瞧,都咳血了。”
說著,那隻握著絹帕的手掌緩緩撫上臉頰,讓那塊已經幹涸的血色貼近他。他顏色蒼白,嘴唇柔和,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已有絲絲銀灰夾雜其中。
“宛姬。”這男人攏著絹帕,神情近乎陶醉,“你的血,這是你的血……為何滋味是這般的美妙呢?”
叫人不可遏止地想要擁有……如此珍貴的血色。
“太上皇,藥已煎好了。”宮門外傳來女侍的低嗓,“您是要現在服用麽?”
景帝卻似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捧著染血絹帕,口中喃喃有語。
“太上皇?”女侍的嗓音略微揚起。
“……取燈來。”景帝忽然開口道,“取燈來,還有藥。”
“是。”女侍應了,將近旁的一盞宮燈取來,再將藥碗端去條案上:“太上皇請用。”
抬手將宮燈的紗罩摘下,景帝把住燈柄,將一星火苗湊近手中的絹帕。明紅的火光舔上帕角,隻一燎,便在他的指下燃了起來。
女侍看得暗暗心驚,卻又不敢出聲。
藥碗就在近前,景帝將燒著的絹帕移至碗口上方,黑糊糊的湯汁映著燦爛火光,泛起細碎的光點。待絹帕燃去大半,他鬆手讓帕子落入湯藥中,有半截搭在碗口上繼續燃燒,灰燼迅速為湯劑淹沒,不見蹤影。
景帝靜靜看著這碗湯藥,而後小心捧起玉碗,一滴不剩地飲了幹淨。
口中酸澀粘膩的滋味經久不散,似乎還隱隱殘存著一縷血腥氣。他頗為留戀地舔了舔唇,像是品了一盅甘美好酒,難以忘懷。
女侍的額際冷汗涔涔,默不作聲地收走空碗,仿佛躲避瘟疫一般逃離宮內。
景帝笑吟吟地抹去嘴邊的藥漬。
“不知你我二人,誰會撐得更久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