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黎姍和景陌最後也沒有再勸芷煙放開蘇葉熙的魂魄，他們本就護短，更何況這次是芷煙。芷煙說得對，冥界就算是想收回蘇葉熙的魂魄也不敢擅自來闖天幕山，芷煙很少任性，這難得的一次任性，他們沒理由阻攔。
這一次黎姍和景陌都隻在天幕山停留了三四日，臨走時都難得不約而同地是兩袖清風沒有趁火打劫。他們不多作陪，隻因他們想給芷煙留一片淨土，讓她安靜地一個人陪自己一段時間，隻是囑咐了潔鴛，若是出什麽事了馬上要來通報。
而事實是芷煙沒出多大的事，隻是整日不言不語，本來那麽愛吃的一個人，忽然就不喜歡美食了，不吃東西對芷煙宮主來說是沒關係，但她每天寡言少語落落寡歡的，潔鴛看著就有點擔心。眼看著自從從青雲山回來都一個多月了，芷煙還是一副淒淒涼涼的樣子，潔鴛偷偷叫了個小仙婢去東筠宮和出塵宮找救兵去了。結果黎姍像是宮裏出了什麽事情，最後先來的隻有景陌陌殿下一個人。
潔鴛候在沉香殿門外，對景陌指指裏麵，躬身道：“陌殿下，宮主在房內，她已經……”景陌抬手示意：“我知道了。”她已經一個人在裏麵很久了。
景陌推開殿門走進去，芷煙正斜倚在美人靠上出神，見是他走進來，微微揚了揚眉，也不說話。景陌在芷煙邊上揀了張舒服的靠椅坐下，他知道芷煙一定是又話要對他說的，也不開口問，就這麽安靜地等著。
良久，他終於聽見芷煙的聲音，極低極低，黯淡到了極點。她說：“景陌，你平日裏偶爾也喜歡飲些酒論論詩，你有聽過一句詩句嗎？我以前很喜歡的。”
景陌：“什麽詩句？”
芷煙：“我都忘了是哪一次從黎姍那兒舀來看的了，哎對了，黎姍呢？鴛鴛怎麽會隻去喊了你？”
“你知道是鴛鴛去找的我？”
“要不然你怎麽會來？你，還有黎姍，必是想給我一個安靜不被打擾的空間，所以這麽久都不過來，既然這麽久都沒過來，那又怎麽會突然來了呢？那還不肯定是鴛鴛叫的。對了問你呢，黎姍呢？”
景陌想，芷煙真的是什麽都知道，她向來聰明，無論什麽事自己隨便動動腦子就能想明白，唯有在和蘇葉熙的事情上，她栽了跟頭。景陌說：“小殿下宮中似乎出了些事情，晚點會過來。你剛才說的，是什麽詩句？”
芷煙動了動唇緩緩開口，聲線隱隱有些發顫：“平生不會相思……”
景陌了然，接口：“才會相思。”
“……便害相思……”
明明殿內暖意正盛，但從她嘴裏吐出的字詞卻充斥一股莫名的寒意，似是一種無盡的悲戚，久久環繞在寢殿中，揮之不去。
景陌抬眼看向芷煙，她麵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悲涼。景陌早知道她長得美，有些不敢讓人直視，但現下她的模樣，卻是讓他不知所措起來。她這個模樣，讓景陌不自覺地想到了彼岸花。
彼岸花分兩種，紅色的喚作曼珠沙華，白色的喚作曼陀羅華。景陌看她唇畔的那一抹笑，真是像極了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不同於曼陀羅華，曼陀羅華純白聖潔，象征著光明，是天界之花。
曼珠沙華才是正經開在冥界三途河畔的彼岸之花。彼岸花花開彼岸，隔斷前塵不見來路。所以說曼珠沙華妖豔妖嬈的美，是藏了無盡的絕望的。正像是芷煙唇角牽起的笑，明明是笑容，卻偏是那麽的淒涼，令人由心升出一股悲慟之情。
景陌一時不知怎樣開口，就算開口，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芷煙卻又開口了：“你說我再給添兩句好不好？”徑自接道，“奈何情願相思……”又有些哽咽起來，聲音顫得不像話，“即使相思……不悔相思。”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奈何情願相思，即使相思，不悔相思。
涼薄的嗓音還在空中回轉，景陌卻已經失了神，他幾時見過這樣的芷煙。感情如人飲水，或冷或暖，隻有自己知道。而芷煙更是把自己困在了感情的迷陣中，出不來，也不想出來。
芷煙現在真的是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心心念念的隻有蘇葉熙。人言相思之症最猛烈之時是午夜半昏半明的時候，芷煙覺得自己身邊時時刻刻都是這種半昏半明的樣子。蘇葉熙，我這裏的燈半昏，你那裏的月，是否也是半明？
她其實有點明白端雲公主當時的心境了，蘇葉熙死，她也想死，隻是她舍不得。她的命是蘇葉熙救下來的，這回是標準的一個英雄救美，她怎麽能舍得，肆意處置這條被蘇葉熙救下的命，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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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黎姍過來的時候，潔鴛正耷拉著腦袋守在沉香殿門口，見到黎姍過來，站起身迎上前拱手道：“小殿下。”
黎姍抬抬手示意她起來問她：“怎麽這麽一副沮喪的樣子？”
潔鴛有氣無力地答道：“稟殿下，潔鴛本是看宮主成日不出沉香殿門，想著陌殿下來還能勸導勸導宮主出出門散散心，結果陌殿下進去了之後就也沒出來。中途我進去送水的時候看見宮主和陌殿下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分別坐在兩處，怎麽看怎麽淒涼……殿下，小殿下好歹勸勸宮主，我們宮主什麽難過的事情都喜歡悶著，即使把自己悶得難受了也不肯說出來，她這麽不言不語的，潔鴛看著都覺得難受。”
黎姍也覺得難受，芷煙這一下子沉默寡言地，連滿山靈氣十足的神花仙草都能感覺得到。天幕山依舊是從前雲霧彌漫籠罩山巒的那座山，隻是較之從前，明顯少了一絲生氣，就像原先一副五彩斑斕的畫卷，在瞬間就變成了一副蒼白的水墨畫似的，連偶爾吹過的一陣涼風都帶上了幾分抑鬱、不歡。
黎姍想，感情這個東西，真的是能徹徹底底亂了一個人的心智，從內到外。
注：文中插的，是我很喜歡的元代散曲家徐再思所做的《折桂令·春情》，很有味道的一首曲，附上原曲。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⑴，盼千金遊子何之⑵。證候來時⑶，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